特朗普分水嶺
2017年特朗普入主白宮是一個分水嶺。以前即使民主黨與共和黨對立,兩黨支持者未至於水火不容;直至他出現。
喜歡他的把他奉為神一樣地膜拜,他放一個屁都香;討厭他的把他看成生人勿近的怪物,他講句「早安」都可能有陰謀。兩個極端,愈走愈遠。
就像我表姐。在特朗普第一次連任失敗時,她氣得臉紅耳赤,日日在手機留言罵投票給拜登的人有眼無珠,被魔鬼蒙蔽雙眼。之後她總是上一些宣揚陰謀論的網站,堅信拜登早就被暗殺,白宮已經由特朗普的親兵佔領,只是不方便公布。由演員假扮的拜登,配合荷里活大型製作的白宮佈景,每天在欺騙世人。
她吃全素十年,看不起吃葷的人。年少時她一直喜歡劉嘉玲,在吃素之後,得知劉嘉玲開餐廳,便立刻取消關注她的一切;媽媽跟姨媽去飲茶,回家時帶回吃剩的點心,她不斷投訴廚房有肉味,令她想吐。特朗普呢?他愛吃麥當勞巨無霸、魚柳包,她也沒說半句。他是她的信仰,是她精神支柱。
又譬如另一個朋友。他憎惡特朗普的程度,如果一百分是滿分,他大概是一億。只要有人在他面前提起特朗普,便似是聽到殺父仇人的名字,登時無明火起,憤而爆粗,然後連續十分鐘不停口地罵。有一次大群人吃飯,席間另一人只是說了句「畸形社會就會出現這種怪異領袖」,他就直斥人家等同於為特朗普講好話,認同他的存在價值,毫無正義感可言,應該為他這番言論感到羞恥。那個人莫名其妙,躺着也中槍,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觸怒他。好好一個聚會,氣氛忽然變得很僵,還擦出一點火藥味,終於不歡而散。
社會撕裂,人們不講理到如此地步,到底發生什麼事?
「親美、崇美、恐美」應該終止?
丁教授在1985年第二學期即將開始,接到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Roderick MacFarquhar馬若德教授的通知,說大波士頓市的一個民間機構聯繫到他們,想邀請來自中國內地的留學生去,講講當今中國年輕一代如何看待美國和美中關係。該機構此前交往的華人絕大多數來自台灣及香港,缺乏毛澤東革命年代在中國內地生活和工作的親身經歷。
馬若德教授特別交代他:「你不要去複述中國官方對外宣傳的空話,聽眾們不感興趣。就講講你作為一名激進的紅衛兵,當年緊跟毛主席幹的那些事,集中在怎麼看待和對付美國;後來又怎麼聽從毛主席指示,要想辦法做好對美國的統戰工作。你要實事求是地告訴美國人,他們應該如何調整對中國的理解,中國的變化太快了!」馬若德教授對這些變故非常熟悉,他早年多次訪問中國,會見過周恩來、葉劍英等老一輩領導人。
把美國人民與政府區分
幾天後的周六下午,他被邀請到一座老舊建築物,那是1773至1775年Boston Tea Party(波士頓茶葉黨)的活動區、傾茶事件的發生處。由此引發北美殖民地人民反抗大英帝國貿易政策的鬥爭觸發了獨立戰爭,最終建成美利堅合眾國,所以這是美國的革命聖地。他向聽眾們介紹了我們這一代在毛時代接受的國際革命鬥爭的教育:
第一階段是對美帝國主義要「仇視、鄙視、蔑視」,徹底消除多年前在中國社會普遍存在的「親美、崇美、恐美」狀態。1949年以後,中國內地再也不可能公然回到這種狀況。
第二階段是要把蘇聯社會帝國主義當作中國的頭號敵人,因為它披着社會主義的外衣,實際上比美帝更狡猾、更兇狠、更具有侵略性。
第三階段是要看清楚美國統治階級的戰略圖謀,他們的強敵是蘇聯,因此正在拉攏中國對付莫斯科,所以我們要接待尼克遜、基辛格訪華,結成國際統一戰線。
現在(指1970年代尾以來)是第四階段,要把美國人民與美國政府作區分,利用美國人民對中國人民的友好感情,爭取美國各界參與中國的現代化建設。
我們這些赴美的中國留學生目前就處在第四階段的前沿,到美國來爭取一切有利於中國現代化的支持和資源。
在座談會結尾部分,他說了幾句基於多年學習和獨立思考的實話:西方輿論界通常把毛澤東路線和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政策對立起來作評價,他要強調毛鄧在一件大事上是前後相續的。毛在外交領域留下一個正面遺產,從1950年代尾開始,毛愈來愈抗衡蘇聯。剛開始是從意識形態上反對修正主義,後來則堅決反對蘇聯霸權主義,終於確認蘇聯是中國的頭號威脅。這就為中國與美國的關係緩和開闢了道路,否則,毛去世後鄧大力推動與美國和整個西方世界的建設性交往,不會那麼順暢。
有鑑於我們這一代中國青年經歷了那麼多翻天覆地的變故,他真誠希望美中兩國之間建立起真正基於文化、價值基礎之上的人與人關係,而不僅僅是貿易和政治的關係,只考慮如何「利用」對方。政界領導人、行政當局、政策都不免有變動;這些一變,整個局面就會變。要盡力維護兩國之間的個人與個人、民眾與民眾的理解、同情、幫助,不能讓過去幾代人培育的相互友善紐帶被純粹的功利考量所左右。
美民眾關注中國高關稅
在隨後兩個多小時的開放討論中,聽眾提出的問題很有趣。其中一個:「我們美國人從十八世紀開始,就對中國市場可能提供的無限商機充滿期待。為什麼貴國對美國商品設置那麼高的進口關稅?「他的解釋是:高關稅體制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發明的,主要學的是蘇聯。1917年後執政的第一代革命領導層曾經就關稅問題發生過激烈爭論,最後是托洛茨基說服了列寧:社會主義國家的對外貿易必須實行國家壟斷,由中央政府決定對哪類進口商品施加什麼水平的關稅。這樣才能防止硬通幣大量流出去,讓源源不斷的外幣進入蘇俄的國庫。我們中國現在太需要可自由兌換的外幣了!也許等到本土產業趕上國際先進水平,國產貨不擔心與進口貨競爭,才能把高關稅降下來。
1990年代尾內地在爭取加入WTO的時候,關稅仍然是爭論的焦點之一。特朗普第一任期間發表的USTR調查報告,把2001年以後的資訊羅列成表格,抱怨美中貿易關係一直不對等,中方對美國的進口貨施加的關稅和非關稅門檻過高。所以特朗普復辟後,對中國連番掄起關稅大棒。3月3日,USTR出台最新年度的政策議程,聲稱要從自由貿易轉變成有「管理的貿易」,很多針對中國。4月2日,在特朗普的最新關稅表上,中國以及接納了來自中國轉口貿易的國家,名列前茅。
另一個問題:「貴國政府鼓勵美國公司去中國內地投資。但是,早年美國在華的資產多數在1949年後被北京收歸國有,至今未償還。中國憲法沒有對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的保障,外商不放心。什麼時候貴國憲法的相關條款會修改?」他小心翼翼地解釋:修改憲法的事我這樣的學者是不敢隨口議論的。不過在中國學術界已經有人提倡,要出台法律保護私有財產,因為中國內地民營經濟的所有者也怕他們的私產沒保障。希望你們美國大公司游說北京,盡早推出保護私產的明確法規。這樣就能夠產生外溢效應,惠及本土的民營廠商。
昔日學者月薪68元人幣
繼續的問題:「我們大波士頓有大大小小幾十座博物館,收藏了各大文明的文物,包括多件中華文化的珍品。聽說你們紅衛兵在文化大革命中,破壞了無數文化寶藏。你回顧那段經歷,如今是怎麼想的?」他老實回覆:「我在文革期間幹過的唯一破壞,是參與了對我們中學圖書館的竊書。那座圖書館始建於1906年,文革一開始,學校把所有門窗都用木板釘起來以保護藏書。可是一年多後,被高三年級的王紅衛兵撬開,盜走最有吸引力的小說。我是本校紅衛兵中最後一批的竊書者,拿走的是剩餘下來的哲學、歷史、政經一類的枯燥書籍。那幾十本書啟發了我對嚴肅學問的探索,有幾本我帶到這裏來了。你們如果到我的宿舍,我可以show you。我沒有隱瞞這件事,在中國接受媒體採訪時檢討過幾次。」
最有趣的問題之一:「我們美國人對隱私很看重,如果你不願意回答,沒關係。我想知道你在北京工作,年薪多少?」他開心地回答:「我們不是以年薪計算,是月薪制。我離開北京來美國前的最後一個月總收入是68元人民幣。在本單位所有的年輕同事裏我的收入最高,因為我有中國最高的碩士學位。68元裏有基本工資和補貼,包括書報費(研究人員才有)、取暖費(北京冬天冷)、洗理費(去公共澡堂洗澡、理發)、交通費(坐公交車上下班)、值班費(節假日在辦公室當值)。」他一一解釋回答,哄堂大笑,美國人從來想不到社會主義制度考慮這麼周到!他心裏想,你們年薪上萬美元,換成人民幣近10萬元,相當於他120年的收入。你們該知足了!
波士頓的這次交流群裏,幾十位聽眾都不是研究中國的專家,而是受過大專教育的普通美國人,多位是中學教師。他們對幾年前才實行改革開放政策的中國內地很好奇,缺乏具體的了解,但無人顯示出敵意和挑釁的態度。他們提出的更多問題,涉及宗教信仰、計劃生育、移民、民族關係、男女平權、軍民關係、環境保護、退休制度、腐敗與特權。他事後感嘆,如果類似的民間交流能夠被拍攝成電視片,在內地播放,那就會促進中國民眾換一個角度看待自己的社會,進而思考美國對華政策的民意基礎。
鑑於來到美國的中國內地留學生漸增、對中國事務感興趣的美國民眾明顯上揚,哈佛大學西海岸校友會1987年夏特地邀請我們去三藩市,向那邊的美國民眾介紹中國在毛鄧時代的巨大變遷和美中關係的動向。他是主講隊員之一,然而卻在會場遭到一位年長聽眾的嚴詞譴責,刺激了他往後多年的深刻反思。
聽過以上丁教授的自述故事,博友會否改變對美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