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18日 星期三

讀《餘響入霜鐘---禪祖師傳奇》有感

 


具古典氣質的作家鍾玲,從中期〈美人圖〉書寫古代女性的詩,到近期大量書寫佛家題材的小說,她的創作,宗教意識越來越明顯,今年的作品《餘響入籍鐘---禪宗祖師傳奇》,更鎔鑄佛學知識、學佛經驗、考證辨析、生命聯想、神幻想像,追跡禪宗法脈傳承,從達摩來華,建立禪宗,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寫到六祖慧能,兼及慧能的師兄神秀、慧能的徒弟神會,並因作者的師父白雲禪師是臨濟宗第四十代傳人,更及於臨濟宗的源流、傳人,總共寫了十三位祖師的故事。

第一個故事就是達摩祖師尋覓徒弟,講述達摩祖師與師父一段生活片段,以及他如何尋覓徒弟,以下是部份轉載:

達摩祖師尋覓徒弟

在天竺國南部, 西高止山脈一座巨嶺的山腳,簡樸的木築精舍旁有一棵大榕樹,般若多羅和他徒弟菩提達摩兩人相對盤坐樹下。師父體型枯瘦、鬍鬚盡白。達摩三十歲, 他的模樣跟一千五百年後今天在中國流傳達摩的雕像相似: 健壯的體格,囂張的鬍鬚圍繞著嘴, 凸額深目,皮膚勳黑,只有頭上的圓形禿頂面積較小。般若多羅對徒弟說: 「達摩,你已經悟道了。你知道我們禪法應該傳到什麼地方嗎?是遙遠的震旦國(中國)。那裡的人心會跟禪相應,三百年後,禪法會傳遍震旦。」

的確, 此時在震旦是西元五世紀初東晉末年, 三百年後第八世紀初是武則天統治的末年,那時禪門的北宗風行中原,信徒以十萬計。南宗也開始在嶺南傳佈了。

達摩歡喜地跳起來, 笑著說:「師父, 太好了,我這就去準備。去震旦,要坐很久的船哪!我要帶些什麼?

般若多羅用手示意他坐下來,說: 「等等!無生法忍啊, 徒弟,時機未到。」

般若多羅的眼眶密佈皺紋, 瞳子卻重重宇宙般深遠, 各種時間、空間都在裡面。忽然他眼裡出現佛寺千千萬萬座遍佈大地,許多黃色皮膚、鼻樑較天竺人低的出家眾和在家信徒, 在無數佛寺中,雙手合十,面現平和的表情。瞳子裡另一個景象是大廳中兩百多個黃皮膚的僧人合十列隊站立,站法特別, 一邊一百人分開站, 兩邊面對面,沒有看著臺上。臺上盤坐一老僧說話,窗外滿院月光。

般若多羅笑著轉頭對徒弟說: 「由現在算過六十年, 你才可以去震旦國,去找傳人。注意啊,東去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找到那個傳人,一切都為這個目的。就像當年我找到你。」

達摩望著師父笑,現在可以看出來這個達摩跟我們熟悉的、瞪目昂然的達摩像不同了 。三十歲的達摩,臉上流露天真的笑容,流露對師父的感激和依賴。

然後師徒二人閉目專致於密法入定, 他們竟然冉冉升空,像兩顆氣球,在晨曦中,飄到榕樹頂上,法相寧靜。幾干年來,印度有些修行人可以練到人體飄浮,到今天西方科學家仍然跋涉長途,尋到印度深山中,追求解答。由十九世紀開始是人類信仰科學的時代,我用信仰二字表示現代人對科學陷入一定程度的執迷。

在古印度,修行者精於神通不稀奇。在印度禪宗傳到般若多羅,已經是第二十七代了。印度的禪宗祖師們神通廣大。根據《祖堂集》 ,印度禪宗由佛陀傳迦葉,傳到第十一祖富那耶奢尊者,把禪法傳給徒弟以後,顯示神通之後圓寂: 「師付法已,即現神通,飛行自在。卻至本座,而入寂定。」就是說,富那耶奢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最後飛回座位上,入定圓寂。達摩之前的第二十七代祖師的法號和事蹟,最早的文字記錄撰於西元七七四年的《歷代法寶記》。這麼說,那之前一千三百年都靠祖師們的口耳相傳,不瞞你說,我懷疑這些神通記錄的真實性。達摩的師父般若多羅圓寂時,所現之神通更為驚人。根據《五燈會元》 ,般若多羅舒展左右手,每一個掌心出現二十七道五色光芒,然後他跳躍空中,位置有七棵大樹那麼高, 在空中自焚,舍利子由空而降。這夠驚人了 。早在佛經中有很多佛陀放光的事蹟, 《妙法蓮華經》卷一說,佛陀在主舍城說法,一萬二千大比丘來聽講,佛陀的兩眉之間「白毫相光,照東方萬八千世界,靡不周遍,下至阿鼻地獄, 上至阿迦尼日毛天。」佛陀的眉心會發無限光芒啊!

南北朝梁。國首都建業,就在今天的南京,其城郊有一座大佛寺,叫道場寺, 在藏經樓裡一位滿臉棕色鬍子肥絡的番僧,瞪著深深眼眶中的大眼睛,正翻閱兩本書,他就是來白天竺的菩提達摩,已一百三十歲了, 但他還是以前在天竺國時三十歲的樣子,似乎他掌握了不老的祕密。他正在翻開求那跋陀羅翻譯成中文的《楞伽經》 ,旁邊放著《楞伽經》的梵文原文, 達摩一句一句地對照著檢查。他正在尋找一本可以教授禪宗法意的中譯佛經。我看過一項資料說, 達摩到中國以後拜翻譯大師求那跋陀羅為師,這資料是錯的,因為在達摩抵達廣州之前九年,求那跋陀羅已經過世了

一百三十歲的達摩不僅能說粵語、吳越語、南朝官話、北朝官話還精通古文,你說可能嗎?真是如此,這是梁武帝天監十九年,西元五二零年, 達摩在中國已經四十三年了。這些年他都潛心學習中文,當然學得精湛。四十三年前初抵廣州,便在城外珠江北岸搭了個小木屋,稱之西來,他先學說粵語,再學漢字的讀和寫。後來他到江南,入住以譯場名揚天下的道場寺,他除了學南朝的官話,還勤讚儒家、道家經典。他認為儒家的治國方案、為人原則,都頗優勝。道家的宇宙法理、為君王之道,自有道理。但兩者都不究竟。然而道家注重直接回歸樸木般的天性,倒會有助於將來震旦人吸收禪法。其他到南朝來的異域僧人,像是伽婆羅都忙著翻譯佛經,而達摩只專注兩件事,一是學中文,二是深夜練功,練天竺國幾千年傳下來的瑜伽密法。因為他知道,以後找徒弟這些都用得上。

達摩初到建業道場寺時,南朝齊國經歷亡國之禍,任宰相的皇室宗親蕭衍,脅迫十五歲的齊和帝把帝位禪讓給他, 十幾天後逼死退位的齊和帝,蕭衍就是梁朝的開國皇帝,梁武帝。梁武帝學問淵博、改改勤政。達摩聽說他每天早上四點起床批公文,冬天手指都凍裂了。還有他篤信佛教。即位次年,天監二年, 皇帝為南扶國(今柬埔寨 、泰國) 的僧人曼陀羅仙在皇宮裡及正觀寺設立翻譯館,翻譯佛經。未來禪宗四祖道信、五祖弘忍授徒用的一行三眛法門,就出自曼陀羅仙翻譯的《文殊師利般若經》。梁武帝在天監三年頒佈(捨事道法詔) ,公然宣佈放棄道教、尊崇佛教。

十八年來達摩都觀察梁武帝的心性和行為, 也讀了他主持編寫的《梁王寶懺} ,覺得他誠心事佛。心想, 也許他就是那個傳人。武帝還頒布(斷酒肉文) ,禁止僧眾吃肉,自己也素食,並頒佈(斷殺絕宗廟犧牲詔) ,禁止儒家宗廟用動物、家禽做祭把品,以麵食、蔬果代替。達摩體察武帝近年來謹守殺戒,也體察到他挑戰傳統儒家勢力的大勇。到天監十八年,梁武帝受菩薩戒,包括十重戒、四十八輕戒。他想,梁武帝很可能就是他尋覓的傳!

道場寺的方丈向皇帝推薦,天竺僧人達摩精通禪法。梁武帝就在偏殿單獨召見達摩。達摩眼中五十七歲的皇帝, 一張堂皇豐滿的臉,氣字昂揚。武帝看達摩,破舊的僧衣、僧鞋,不修邊幅,不剃頭、不剃鬍鬚,又不行跪叩之禮,對自己只隨意合十點頭,欠缺禮數,心想,既然你精通禪法,就問你一個禪法的問題。武帝說: 「朕即位以來,建佛寺、譯佛經,不可勝數,這有多少功德?

達摩想,「既然你敢問自己的因果,應該承受得了真正的答案」,他用標準的南朝官話說: 皇上並無功德。」

指向禪宗祖師的僧才

《餘響入霜鐘》採用全知觀點敘述,敘述者帶著現代意識追跡禪宗歷史,刻意用現代的度量衡描述古代事物,並且引導我們注意今天的某一處,就是多少年前某僧人活動的地點,有如佛學之旅的導遊,例如描寫神光意識到所遇見的番僧不是凡僧,要把握大善知識,在後面追著達摩,敘述者說:「他們一前一後走了約一個多小時,來到獅子山下,這裡有一個渡口,就是二十世紀蓋的南京長江大橋之西約兩公里處。」寫達摩一葦渡江,「速度像今天的飛翼船,兩分鐘後就成為一個小黑點抵達對岸」。這是本書的重點,作者要時時意識,敘述者是個具有現代意識的人,以認祖歸宗的心志追跡祖師法脈。第三人稱的敘述者,不時以「要知道」的說話方式剖析問題,解說道理偶然,隱身的敘述者轉變為第一人稱的敘述者現身說法,以「我認為」、「我想」的方式,對禪宗故事、佛學問題,加以評說,表達自己的見解。例如上文:我用信仰二字表示...又例如神光(後來的二祖慧可)為打動達摩收為弟子,想到佛陀投崖飼虎的事蹟,乃學佛陀精神,自斷左臂。敘述者說:我認為一個人把自己的手臂砍斷,太不合常理。但是直到上個世紀出家人依舊有燒手指頭的傳統,這是由佛陀時代流傳下來的方法,表示追求佛道的決心。......我的理解是,達摩就是等他表現出這種力量才接受他為唯一傳人。」所以,閱讀此書,應留意敘述者的現代意識、所思所感、所敘述的重點:「祖師們的利他精神、百折不撓的堅韌、追求真理的奮勇。(〈自序〉)也就是要抓住作者想傳達的精神。從這個角度而言,本書結尾,敘述者說從唐武宗徹底滅佛後,很多佛教宗派都無法恢復,倒是禪宗寺院很快就復元,「因為禪院自食其力,不靠朝••••••不需要巨大的佛像、不需要高聳的佛像、不需要藏書萬卷的經樓,只需要具有開悟潛能的僧才。禪宗就這樣生機蓬勃地流傳下來」。

作者對佛教精神所在的指向,三個「不需要」、一個「只需要」﹒有批評,有肯定,千里來龍,結於一穴--- 指向禪宗祖師的僧才。

的故事背後的善念精神

作為小說,《餘響入霜鐘》最吸引人的細節,是那些一充滿想像力的神幻描寫。例如老道士用語言的噯眛設陷阱,元神煉成元嬰﹒進入周姑的肚子,使未婚的周姑懷孕。道信與弟子弘忍運用念力觀想。兩人的神識潛到贛江的水府,懇請水龍君救吉州的百姓,因為城裡的井都乾枯了。

我們當然可以在其他禪宗故事讀到相似的情節,但這些佛經故事,在詩人、小說家鍾玲筆下,自有不同尋常的神采。例如寫八十五歲的三祖僧璨,在羅浮山夜宿石洞中,對猛獸說法,幫流落山中的冤魂解疑難。月夜採藥人何至賢的鬼魂,一心要把在懸崖上打坐的僧璨推下崖去,因為八十五年前,他採藥持不小心從這個懸崖墮下身亡,要找僧璟做替身,但被他身體發出的光芒擋住了。僧璨讓何至賢的鬼魂觀想放心不下的兒子二十一歲時的境遇,讓他心安了一半,又引導他回想墮崖的經過,反思自己要負的責任。是的,反省,其善其惡﹒ 一念之間﹒這是作者希望我們同時得到的啟示﹒各個神幻故事都有背後的善念、精神;而何至賢的鬼魂終於釋懷投胎。這時,作者節制筆墨,簡簡單單的一句寫景,簡美而有境界懸崖上只剩下面對山璧打坐的僧璨,星光中的天地一片寧靜。」觸動人心、令人威慨不己的細節,是第二十三章結尾。敘述者補敘文革時,六祖衣服被紅衛兵剝掉,真身的胸上被紅衛兵的鐵棒打了碗口大的洞,五臟六腑被掏出丟在大殿上,肋骨、脊樑也丟滿地;虛雲大師的弟子佛源半夜偷入大雄寶殿﹒拿著麻袋,在地上摸索著收集六祖的遺骨﹒一面收一面哭。敘述者說二零零七年七月到韶關乳源縣雲門寺親訪八十五歲的佛源方丈,更在南華寺的六祖殿忠實拜真身——歷盡劫波而一塵不染——作者的筆調平和中見莊嚴,更見沉著之力:「六祖在神龕中﹒臉深褐色,因為塗了漆的緣故。他身著黃色法衣,披朱色袈裟,雙目低垂,厚重慈祥,殿中彌漫一片祥和。

此書不可錯過的部分,還有書末的〈禪宗祖師傅奇街記〉,交代小說各章節來自何書﹒有考證﹒有辨析,具學者手腕;〈禪宗一脈四百年——自序〉,則細緻敘說作者的創作心跡。我深深感到鍾玲懷著對白雲禪師的感恩之心,傾注巨大的熱情創作此書;因此,這部書處處見作者的智慧、心懷與善念。講到第二十六章「王維和南陽和尚神會」,神會說:「記住,到時你要寵辱不驚﹒回歸自性。」當下心頭一顫,就像讀《紅樓夢》,讀到智通寺門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立時震動。鍾玲引出王維〈清〔青〕溪〉詩句「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裡」﹒真是眼慧手巧;有了前面諸禪宗祖師事跡的鋪墊,詩句頓時產生神奇的力量﹒啟人深思。身處今時今日喧囂撕裂的香港﹒讀《餘響入霜鐘——禪宗祖師傳奇》,有如在暗夜中看見智慧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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