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18日 星期二

《盤古》與詩歌變革

        年尾執拾書房,發覺書架上還存著數期的盤古。記得五十五年前的香港,處於水深火熱,朝不保夕的1967暴動年代。宣布「緊急法令」、實施「宵禁」、遍地「菠蘿」(土製炸彈),正是百業蕭條的艱難時世。

        當時一群文藝青年,集資創辦了一本同人式的月刊盤古,還堅持經營了好幾十期,在香港文化史上應該佔一席位,著實要為文紀念一下。盤古的創刊班底作者,如陳炳藻、戴天、陸離、胡菊人、梁寶耳、吳昊、羅卡、金炳興、古蒼梧、岑逸飛......當年風華正茂。其中多位是「中國學生週報」的主力,後來各有成就,都已經成為香港的前輩作家了。

《盤古》創刊於一九六七年

  古蒼梧是香港著名的作家和媒體人,他編過的《盤古》、《八方》、《明報月刊》等報刊,都產生了較大影響。尤其是他剛剛大學畢業編的第一個刊物《盤古》(一九六七年),是他的出道之作,也是他一生所編的最引人注目的刊物。這個刊物主要以政治文化馳名,昭示着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海內外社會運動對於香港文化的轉折性影響。

  談論《盤古》者,主要都注意他的政治維度,此固不錯,但《盤古》其實對於文學也有很大貢獻,並且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在香港本土文學的發展中佔據了開拓性的位置。當然《盤古》最終並沒堅持本土立場,而是走向了對於內地文藝的認同。

  五六十年代以來,港台文壇對於西方思潮的介紹具有重要意義,但時代變了,港台現代詩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走上了歧路,這個時候,《盤古》挺身而出, 在香港第一個亮出了反叛的旗幟,這是它令人矚目的地方。

  古蒼梧對於港台現代詩的批判,來源於他對於中國現代文學的發現。古蒼梧雖然早就為《中國學生周報》和《大學生活》寫稿,但對他詩歌生涯起決定性作用的,是他在一九六七年從聯合學院畢業後與黃繼持等人編選《現代中國詩選》以及後來的《中國新詩選》。通過編選中國現代詩,古蒼梧發現早在三四十年代,中國現代詩人早已經在現代詩方面有大量探索,而台灣五六十年代現代詩沒有繼承到三四十年代中國現代詩,卻走上了晦澀的文字遊戲的歧路。

  一九六七年,古蒼梧在《盤古》第三期發表了《下了五四半旗就得幹》,批判余光中的《下五四的半旗》一文。他在文中指出:余光中號稱下五四的半旗,認為五四以後的中國詩壇對於現代主義一無所知,事實上是余光中及其所代表的台灣詩壇對於五四後的中國詩壇一無所知。接下來古蒼梧就開始對港台現代詩開炮了,這就是古蒼梧的那篇名文,發表於《盤古》第十一期的文章《請走出文字的迷宮──評:〈七十年代詩選〉》。他將《創世記》的台柱詩人葉維廉和洛夫等人的詩,稱為「沉溺於文學的遊戲」。他認為,港台現代詩的問題,的確在一定程度是因為缺乏對於中國現代詩的承傳。他分別列舉了何其芳《古城》、辛笛的《航》和羅大崗的《骨灰》,指出,這些三四十年代詩人的作品,具有「相當成熟的技巧,而詩情的豐沛,卻是今日的許多作品中體驗不到的。」

  在文學上,《盤古》篇幅較少,第一期和第二期分別只在封底發表了一首詩,前者是余光中的《假如遠方有戰爭》,後者是西西的《他們》,兩首詩都是較為淺顯流暢的。《盤古》的詩歌以余光中和西西來開頭,不無巧合。香港本土詩歌是在抵抗港台現代詩的過程中產生的,而余光中和西西分別是《詩風》和《大拇指》兩大本土詩派的象徵人物,就此而言,《盤古》堪稱香港本土詩歌的起點。

  從《盤古》第三期開始,出現了「風格詩頁」。說起來,「風格詩頁」並非開始於《盤古》,它本來是一個獨立的詩刊,創辦於一九六六年。在五六十年代香港文社大興的時代,《風格詩頁》是當時最早的純詩刊,可以說開啟了七十年代香港的詩社潮。參與詩刊《風格詩頁》的辦刊者,基本上與後來的《盤古》是一撥人。文潮社中「藍馬」的藍山居(古蒼梧)、「文秀」的羈魂都在上面發表詩作。可惜詩刊《風格詩頁》只辦了兩期就停刊了,因此一九六七年《盤古》創辦的時候,他們就想起來把《風格詩頁》恢復到《盤古》中。

  「風格詩頁」大致上是一個同人詩歌群,曾有讀者投書,反映「『風格詩頁』的園地不公開。」《盤古》一九六八年五月第十三期「編後話」答覆說:『詩頁』之中較少新人詩作的出現,這是事實;但說園地不公開,卻約有非實情。對於來稿的水準,『詩頁』的要求是較高的,相信這是關鍵之所在。」的確,「風格詩頁」的作者大體是較為固定的,《盤古》對於五四以來新詩傳統的繼承,對於港台現代詩的晦澀的抵制等,都是其共同取向。

  古蒼梧說:「我們不鼓勵學員搞語意不通的『語言創造』,寧願提倡平白淺易但能達意、能寫出真情實感的語言。你看鍾玲玲、李國威的詩,或淮遠中後期的詩。淮遠初時很學習台灣的超現實主義寫法,但參加『詩作坊』後則走向較平實的風格。我想我跟戴天對學員的影響可能在這方面。另一方面,我們鼓勵學員認識自己的新詩傳統,我們會介紹五四以來的好作品……」這種詩風互相傳遞,影響了一批詩人。

  「詩作坊」出來的詩人,如關夢南、淮遠、李國威、鍾玲玲等,多數屬於後來的《大拇指》詩群。古蒼梧本人也與「《大拇指》─《素葉》」詩派有較多聯繫。他七十年代在《羅盤》上發表詩作,八十年代在《素葉文學》上發表作品,並在「素葉叢書」出版第一本詩集《銅蓮》(一九八○年)。不過,《盤古》並非完全是「《大拇指》─《素葉》」的前身,後來《詩風》的代表詩人之一羈魂也是《盤古》的作者,毋寧說《盤古》是香港本土的淵源,這個時候本土詩派尚未分化。並且,更重要的是,《盤古》到後期發生了轉變,走向了工農兵文藝,與香港本土派分道揚鑣了。

  「風格詩頁」這個欄目自《盤古》第三期開始出現,此後並非期期都有,而是間隔出現。從《盤古》上看,最後一次「風格詩頁」出現於一九六九年四月《盤古》第二十三期,此後就停止了。較多出現在「風格詩頁」的詩人有:溫健騮、蔡炎培、戴天、馬覺、李縱橫(天命)、羊城、李國威、游之夏(黃維樑)、羈魂等。「風格詩頁」欄目雖然沒有了,但上述詩人的詩作還是繼續在發表,其中鍾玲玲、淮遠和關夢南等是較為後起的新詩人。

   一九七一年十二月第四十三期後,《盤古》的文藝思想也發生轉變。一九七二年六月《盤古》第四十七期轉載了毛澤東《紀念延安文藝座談會三十周年》,第四十八期又發表了梁寶耳的《我對〈延安文藝座談會〉、革命樣板戲及「白毛女」的一些意見和感想》等。新的指導思想,勢必導致對於港台文學的重估。果然,一九七二年八月第四十九期《盤古》發表了《困獸之鬥的港台文學》一文,批判港台文學。

  在詩歌上,古蒼梧的看法也有變化。他在一九七三年五月《盤古》第五十七期上發表《從新民歌體看新詩發展的新方向》,將新民歌形式看作中國新詩的新方向。早期古蒼梧雖然批判港台現代詩,但批判的只是他們的晦澀和猜謎現象,認為他們沒有繼承中國現代詩。從《困獸之鬥的港台文學》一文看,作者已經在否定現代詩本身。其後,古蒼梧已經完全離開現代詩,轉而開始談論新民歌體詩歌。他在《從新民歌體看新詩發展的新方向》一文中談到:中國詩歌原就出自民間,後來被文人所壟斷,新詩產生以來,二十年代末期左翼評論家就提出了新詩不能脫離群眾的問題,三四十年代以後,特別是一九四二年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後,民歌體盛行,古蒼梧對此評價很高。《盤古》在其後的第六十期發表了一個新民歌專輯,詩題有《秧苗插到藍天上》《鐵路修到青石山》《礦山之夜》《定叫今年超去年》等,署名有「彝族民歌」「邯鄲工人」「興隆公社劉章」「晉縣袁然」等,顯然都是內地民歌詩人的作品。

  在香港本地,《盤古》注意引導香港七十年代香港青年學生的寫作潮流,倡導從生活出發,創作健康明朗的作品。「風格詩頁」停止以後,《盤古》上的詩歌一直沒有欄目名稱,到第六十九期,《盤古》出現了「盤古文藝副刊」徵稿,這次徵稿正面闡述本刊物的文藝主張:「我們主張文藝應從生活出發,在社會現實中開拓廣闊的創作天地。凡是風格明朗,內容健康的作品,我們都歡迎。題材可以多樣化,形式不必拘於一格──我們鼓勵新的嘗試。」「盤古文藝副刊」自一九七四年七月《盤古》第七十一期開始,其格式特別之處,確如「徵稿」所說,在於他們和評論的互動。第七十一期發表了香港詩人飲江的詩《文賽撒斯廣場所見》和《我從沒有見過的那種花》,同時發表了林原撰寫的評論《飲江的詩》。第七十二期則刊登了楊明的長詩《死在戰場之外的中國兵》,同時刊登了評論劉浪的《關於「死在戰場以外的中國兵」》。到八十一期,評論是林海的《評曹禺戲劇節》,與作品沒有直接對應關係。不過,這一期「文副編委」發表了《一個文藝運動正在展開》,從現實主義創作原則角度評論當代香港的學生文藝運動。

  自《盤古》轉向以後,「風格詩頁」原來的詩人大多都退出了,「風格詩頁」時期原有的詩歌同人性解體,來稿的無名詩人增加了。《盤古》的詩歌陣容完全改變了。除大量轉載內地作品外,香港本地詩人大致有三種:一,原有的詩人中,只有核心人物古蒼梧繼續引領。他雖然論述新民歌體是現代新詩的前途,但並沒有放棄自由體詩,並且認為自由體詩與新民歌就可以互補。他轉變了自己的風格,發表了《鋼鐵巨人》(62)、《讓我們好好的乾一杯─為越南的全面解放》(82)等政治抒情詩,詩風受到艾青、何達的影響。二,香港本地的思想較為激進的詩人。其中比較突出的是飲江,他的詩歌充滿政治熱情,不過有概念化的傾向。三,香港原有的左翼詩人。在「盤古文藝副刊」開創的第七十一期,首先就刊登了何達的三首詩《每個時代》、《快樂的思想》和《詩的宣言》。何達後來常常在《盤古》露面,這意味着《盤古》在文藝觀上與香港左翼文人越來越接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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