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27日 星期日

從莎劇如何看女性

  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Hamlet)》中寫道:「脆弱,你的名字就是女人」。“Frailtythy name is woman”這句話被作為是哈姆雷特的厭女症(misogyny)的最佳證據。「厭女」,指的是針對女性的憎恨。在《麥克白(Macbeth)》中,他將女人的名字改成「邪惡」。「脆弱」將女性弱勢化,「邪惡」則將女性妖魔化。實際上,在莎戲中有許多對女性的偏見、厭惡和憎恨。《麥克白》在這方面表現得最突出,劇中宣揚的反女性思想已延續了四百多年。其實中國以往一向是男尊女卑,諸如「末喜、妲己和褒姒導致了夏商周三代的滅亡」這樣的「紅顏禍水」論調,「厭女」例子一直存在於中國從古至今的社會裏。有中國學者認爲,其成因就是「先秦、秦漢時期社會不斷進行歷史建構的結果」,其本質就是「政治和歷史觀上的『厭女症』」。

  當今,隨着女性社會地位的提高,厭女言論也在上升。在這種形勢下上演《麥克白》應如何處理劇中的女性問題呢?帶着這個疑問,我看了南非女導演法珀(Yaël Farber)和倫敦阿爾梅達劇院(Almeida Theatre)最近重排的《麥克白》。劇評家稱之為「女性主義版的《麥克白》」。

  首先登場的仍是三位女巫,她們在雷電交加的晚上等待麥克白。麥克白是蘇格蘭的貴族,剛從戰場上凱旋而歸。女巫告訴麥克白,他將獲得位於蘇格蘭高地的高鐸作為領地,並終有一天成為蘇格蘭的國王。當第一個預言靈驗後,麥克白萌生了弒君篡權的念頭。

  為什麼在《麥克白》中會出現女巫的角色?莎翁生活的年代正是獵巫狂潮和壓迫女性的黑暗時期。按照當時的法律,實施巫術是嚴重的刑事罪行,可被判處死刑。在獵巫案件中,八成的嫌疑人都是女性。她們多為窮人、寡婦和老人,被視為災難的信使、秩序的破壞者。一旦被冠上「女巫」的罪名,等待她們的不是酷刑就是死亡。莎翁利用人們對女巫的恐懼,輕易地製造出緊張不安的氛圍,向觀眾暗示即將發生的悲劇。

  按照現代的眼光來看,「女巫」是對女性的妖魔化。去妖魔化的第一步就是改變女巫的形象。在莎翁的筆下,女巫身形枯瘦,服飾怪誕,行為詭異。在法珀的舞台上,她們卻面容乾淨,身形挺拔,穿着整齊的西裝西褲,舉止端莊,一副企業高管的模樣。她們的預言也不像蠱惑人心的陷阱,而更像是對企業願景的規劃。

  當麥克白的王位岌岌可危時,女巫第二次為他做出預言:「只要是女人生下的,都無法傷害麥克白……除非勃南樹林邁向鄧西高山,否則麥克白永遠不會戰敗。」女巫的話令麥克白堅信自己戰無不勝。

  不料,命運和他開了一個惡劣的玩笑。當討伐麥克白的軍隊到達勃南樹林,士兵們手舉樹枝作為掩護。從遠處看,進攻的軍隊就像邁向鄧西高山的樹林。征討麥克白的主將是從母親的腹中「剖」出來的,而不是母親「生」下來的。是他結束了麥克白的生命。

  在莎翁的原著中,第二次做出預言的不是女巫,而是女巫召喚來的鬼魂。法珀去掉了鬼魂的角色,改由女巫親自道出預言。這個改動弱化了女巫邪性的一面,卻引起了新的問題。當法珀台上的「高管版」女巫說出誤導性的預言,這恰好印證了社會對女性的偏見:她們不可信任。諷刺的是,正是這類偏見使女性很難在台下成為企業高管。以英國為例,儘管政府十幾年來鼓勵企業聘用女性作為高管,但去年在富時三百五十指數企業的董事會中,女性仍不足百分之三十五。

  劇中另一位重要的女性角色是麥克白的妻子,麥克白夫人。在莎翁的劇本中,她被刻畫為一個野心勃勃、惡毒和瘋狂的女人。她的野心促使她鼓勵丈夫殺害老國王,以篡奪王位。《麥克白》於一六○六年首演。那時伊麗莎白一世已經去世三年,王冠又回到男人的頭上,所以莎翁才能放膽對有野心的女性加以醜化。

  法珀嘗試通過改變人物造型和故事情節,表現麥克白夫人美麗善良的一面。她的舞台以灰暗的色調為主,台上唯一明亮的顏色就是麥克白夫人。她一頭金色的短髮,皮膚白淨,身着輕盈的白色連衣裙。然而,再純潔的顏色也掩蓋不了她慫慂丈夫謀害國王的事實。外表和內在的強烈對比反而令觀眾想到「蛇蠍美人」、「紅顏禍水」等對女性的負面標籤。

  在第四幕,麥克白為了報復政敵麥德菲,派人殺害他的妻兒。在莎翁的劇本中,一名使者向麥德菲夫人通風報信。法珀將這位使者改成麥克白夫人。麥克白夫人也無法阻止悲劇,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們被殘害。事後,她在夢遊中喃喃自語:「麥德菲曾有一個妻子,現在她在哪兒?什麼?這兩隻手再也不會乾淨了嗎?」

  法珀的版本不僅令這句原台詞更有分量,還表達出麥克白夫人對丈夫暴行的譴責。雖然法珀努力地展現麥克白夫人的善良,但並不能改變她作為反派人物的底色。

  為了尊重原著,法珀只能在人物造型和情節上做出細微的調整,而無法改變貫穿全劇的反女性思想:女人是邪惡的,她們使男人墮落。麥克白出場時是一名英雄,但他在女巫和妻子的煽動下變成了罪人。若非她們的教唆,麥克白會弒君篡權嗎?麥克白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上多少責任?所有看過《麥克白》的人都會產生這些疑問。除非法珀徹底改寫《麥克白》,改變女巫和麥克白夫人在事件中的角色,否則很難清除這個核心的反女性思想。然而,這樣的《麥克白》,就不是莎翁的《麥克白》了。

  怎樣才能去除偏見,還給女性清白的名字?在法珀的《麥克白》中,我們看到了改編經典劇目的困境。她在忠於原著和消除對女性的偏見之間左支右絀,尋找那個根本不存在的平衡。法珀的困境不也正是女性在男性社會中一直面對的困境嗎?

  改變社會偏見的難度,肯定比改編劇本的難度更大。消除對女性的偏見和歧視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更多人(特別是男人)的參與。有希望的是,雖然我們在法珀的《麥克白》中看到了難度,但也看到了社會的進步。畢竟,一個女性導演現在可以站在莎劇的舞台上,改編這位文壇男神的經典名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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