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30日 星期六

《智齒》的恨與救贖

與老伴一齊看《智齒》,完場我們感到幾乎都窒息。「你們這些垃圾!」連續兩個鐘頭的黑白影像叫我透不過氣!被遺棄的人在垃圾廢墟裏打滾,骯髒、殘暴、變態、無休止的邪惡,尋斷肢、閹割的人體。有《七宗罪》的詛咒,卻沒有《無間道》的浪漫。

《智齒》震撼懾人,黑色風格Neo-noir令香港電影光譜更闊更亮。這焦慮都市,由深水埗、觀塘的舊區和後巷,堆積着腐爛萬劫不復,港鐵轟隆轟隆冷漠地劃過黑夜。金像獎十四項提名,摘兩個大獎最佳編劇和最佳女主角,我服劉雅瑟的拚鬥,因為我被她弄至幾乎窒息。

《智齒》改編自雷米的同名小說,導演鄭保瑞曾執導《狗咬狗》、《軍雞》等暴力美學電影,編劇則為參與過《PTU》、《大隻佬》、《神探》等劇本的歐健兒,二人早在2000年已合作過電影《發光石頭》。原著為短篇小說,對於部份角色著墨不多,電影改編令角色背景更豐富,加強了角色間的衝突,相比之下結局亦更震撼。

電影在2018年時曾以彩色版本發佈預告,但在參加2021柏林影展時已用上黑白版本。鄭保瑞曾在映後分享表示黑白色調更能表達混沌的狀態。如四、五十年代荷里活盛行的黑色電影(film noir)多為較悲觀的懸疑犯罪片,主角也多為道德善惡沒明確界線的人,跟《智齒》不謀而合。

《智齒》跟《狗咬狗》均譜出社會底層邊緣人物的哀歌,而電影角色也同樣因執念而生不如死,同時又有互相依存救贖的元素。兩齣電影異曲同工多次出現鐵路列車與垃圾場的對比,如果列車象徵城市繁榮與現代化,那麼垃圾場也許代表了社會中被遺忘甚至被離棄的一隅,而列車與垃圾場偏偏同時存在於同一畫面,兩者合而為一才是城市靈魂全貌。

兩齣電影同樣出現舊區後巷追逐、為私慾對無辜市民濫用職權的警察、被社會拋棄但仍努力掙扎求存的邊緣人物、被脫掉褲子的女主角、執念太深的角色、戲份不多的孕婦,還有引申出來的生存、愛與救贖。

舊區後巷間的追逐,在《智齒》明顯比較多,也許因為這是鄭保瑞「回歸」香港拍攝的作品,特別紀錄了充滿香港特色但正在消失的一面。電影中濫用職權的警察,本該是保護市民的公僕,卻因個人情緒而危害無辜市民安全,如《智齒》中大 Sir(吳岱融飾)嘗試說服當時還很正直的任凱(李淳飾),指警察被挑釁而發洩情緒屬情有可原;斬哥(林家棟飾)不停以各種方式想置王桃(劉雅瑟飾)於死地,而《狗咬狗》中的狄偉(李璨琛飾)對目擊證人施暴,後來連隊長琛哥(張兆輝等)目擊隊員被殺後也遷怒弱女余如(裴唯瑩飾),腳踢已倒地無辜的她,也許同為一種控訴。

至於被社會視為「垃圾」的邊緣人物,與電影中的垃圾場景微妙地呼應;《智齒》中斬哥稱可樂(廖子妤飾)與山田(池內博之飾)為垃圾,任凱標籤斬手事件的一眾受害者「不是正經人」,這是社會對邊緣人物的偏見。可樂與山田,甚至王桃,也許跟《狗咬狗》的細鵬(陳冠希飾)與余如一樣,儘管被社會遺棄,卻仍拼了命用自己的方式掙扎著生存下去。

王桃與余如除了同為社會的邊緣人物外,兩齣電影都出現男主角拿起她倆因被別人性侵而脫下的褲子一幕。儘管她們努力生存,儘管女性的社會地位在近年已有所改善,但弱勢社群中的女性,終究還是相對容易受到威脅,畢竟有些事情,不是單靠努力就可以如願以償。

《智齒》與《狗咬狗》,也同樣有執念太深的角色。《智齒》的斬哥,執著於王桃毁其家庭、王桃執著於要斬哥原諒自己、山田則對母親執迷。《狗咬狗》的狄偉同樣一直執迷,電影前半段執著於印象與現實中父親的落差,後半段執著於對細鵬復仇。最終,這份執著導致他們至死方能釋懷的結局。

斬哥是火爆幹探,最能嗅出罪案與屍臭。王桃在車禍中把他妻子撞成植物人,他恨極了王桃,她坐完監仍追着她拳打腳踢。「請你原諒我!」她不斷哀求,拚死為他當線人。但他仍是剝削她羞辱她,甚至故意任由毒販追斬她。除斬哥外,可樂與山田也同樣在尋找愛,前者希望被關愛,後者則懷念母親的愛。《狗咬狗》中的細鵬因遇上余如,二人相知相愛,成為對方活下去的支柱,也化解了細鵬的戾氣。面對狄偉的殺意,細鵬為救余如拋下武器跪拜投降,余如則犧牲自己以求拯救細鵬,是二人的愛給予對方不堪的前半生救贖。

鄭保瑞曾在訪問中透露,自幼受天主教思想影響,但他認為很多宗教概念是互通的。我也曾想到,要是電影主角能以寬恕代替執念,命運也許都能改寫,偏偏因果循環很微妙,斬哥與王桃二人的受害者與加害者身份多次互換,而細鵬當初在狄偉面前把刀插進林哥(林雪飾)頸中,電影結局狄偉的刀就在細鵬跟前插進余如頸裡,彷彿是宿命般的循環。

鄭保瑞應是一名細節控,每個畫面都相當精巧,連《西遊記之孫悟空之三打白骨精》中唐僧袈裟顏色也有講究,所以我信他的電影中每個畫面也有意義。而在《智齒》中更多以電影細節表達代替用台詞說故事,又用了大量不小心就會錯過的細節去交代角色的心境與背景。除上述列車與垃圾的同框對比外,還有初次發現斷掌的神像山壁、王桃的紀錄文件、山田與母親的合照、任凱的講座單張與太太登場、三位孕婦等(例子太多不在此盡錄):

  • 王桃文件:在斬哥索取有關王桃工作地址的文件中,揭示她是在保良局長大的孤兒,服刑後在車房工作,間接交代了她成為邊緣人物的原因。
  • 十架鏈子:細心看的話,戲裡斬哥有一條十字架鏈子,暗示他或太太可能是天主教徒,而天主教信仰裡,犯罪後需要悔改、告解及贖罪,與天主和好。
  • 手機裡的名字:在王桃手機裡,斬哥名字被儲存為「Sorry Sir」,雖然只是一閃而過的畫面,卻反映了她的懊悔,也加強了她對贖罪的執念。
  • 神像山壁:電影中出現的神像山壁,應是位於瀑布灣公園的香港獨特景點;那些神像多為善信由於各種原因無法再供奉而棄置該地,然而被遺棄的神像也不等於就是垃圾,曾有有緣人到該地把神像帶回家。因此,人也好物也好,斬哥眼中的「垃圾」,任凱口中「不正經的人」,不等於就沒人愛或沒價值。
  • 母子合照:山田一直把自己跟母親的合照當成寶物看待;導演用那幀合照間接告訴觀眾,山田媽媽是沒有左手手掌的,解釋了大概有戀母情結的山田為何對左手手掌執迷;原著對疑兇犯案動機與身份背景的描述近乎零,電影雖簡單交代山田的事,但略嫌意猶未盡。
  • 講座單張:沒記錯的話,任凱抽屜中的懷孕講座單張在電影中出現過兩次,加上任凱太太(陳漢娜飾)大腹便便在街上偶遇斬哥與任凱,也許就是構成斬哥最後換槍的關鍵。原著雖有換槍情節但沒任凱太太一角,電影中她以孕婦身份出現的設定,會否令斬哥想起自己妻兒,因而對任凱產生同理心,所以幾乎是孑然一身的斬哥,決定為任凱頂替失槍罪責以保其仕途?
  • 孕婦:《狗咬狗》的孕婦余如死亡,但細鵬剖腹取出胎兒,最後嬰兒用力伸展了小手,似乎象徵了希望。《智齒》有三名孕婦,第一位是斬哥太太,可惜孩子胎死腹中;第二位是任凱太太;第三位則似是毒販太太。新生命本帶來新希望,但並非每個孩子都可以有出生機會或順利長大;細鵬跟余如雙亡,他們的孩子在荒蕪之地出生,若無人路過該地,孩子能否存活?王桃如果不是孤兒,命運是否會改寫?任凱的孩子跟毒販的孩子,出生時應該同為白紙,但毒販的孩子會否變成另一個王桃,會否跨代貧窮,又是否有向上流動的機會?

《智齒》點題文案為「活著比死亡更無能為力」,電影中多個角色貫徹這主題。至於任凱與王桃留白的結局,則令故事更有餘韻,隨電影結束,二人的人生是否由一層地獄掉到了另一層地獄?

電影英文叫Limbo,是但丁《神曲》中地獄的第一圈,候判所。變態連環殺手,姦殺女人再斬下左手。直到王桃給殺手抓了,林家棟才猛烈醒覺自己的仇恨心會累死王桃。他叫「斬哥」,夠血腥夠狠,他致電王桃的手機,名字亮起來是Sorry Sir

這漩渦的恨,罪與罰糾纏,在觀音和聖母的慈顏底下更見頹敗,這些瓷像無非都是被遺棄的垃圾。變態犯一直緊握小時候和母親的照片,呼喊着,硬生生地把女生的手切割下來。「我和他都沒有人要。」

「你當我是瘋子?」罪與罰恨與恕在滂沱大雨中洗不清。新丁警察一直在捧着腮,智慧齒痛,忽然就掉了牙,荒謬得不成比例,彷彿一切毫無意義。但斬哥拚命尋找王桃,到打開門要救她,她卻已嚇得瘋狂開槍。斬哥愕了,最後嘴角一牽:「我原諒你。」

太遲的恕宥,救贖得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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