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10日 星期六

欽天監與故宮

作家何福仁先生到中大主講「西西的書:讀的和寫的」,還有善標教授主持,難得。西西的書關於清代相關材料,未讀已令人浮想聯翩。從1980 年的《哨鹿》,到2021 年的《欽天監》,清代這個華夏文明的帝制終站,何以時常在作家心中?

《欽天監》裏沒有提及李約瑟

在西西小說《欽天監》裏,我們讀到李約瑟的影子。

「李約瑟難題」是西方學界對中國科技發展史研究的重要問題,並以英國漢學家李約瑟命名。它的主題是:雖然中國古代科技十分發達,但為什麼現代科學和工業革命沒有在近代中國出現呢?李約瑟是這樣解釋的:古代中國長期處於大一統的政治環境裏,而在歐洲,自腓尼基人和希臘人時代開始,國家、民族和城市之間就一直在激烈競爭之中。政治上,中國自秦以後實行中央集權,官僚只聽命於天子,地方直接受中央指揮。這種官僚思想深深烙印在中國知識分子和百姓的意識之中。

李約瑟認為,這種狀况導致了兩個結果。一是中央藉着科舉制度,吸納了全國絕大部分知識分子,着他們協助運行官僚制度,推動帝國的整體發展。因此,中國大量科技成就都是在官僚體制內產生,用以維持帝國的穩定。正因為有這種政治上的誘因,技術發展多以實用為主,像在農業生產和運河開鑿等技術上,一千年前的中國都是領先世界的。但另一結果則是,由於科技發展缺乏競爭,新發明的新觀念和新技術很難被統治者和民間所接受,不利於實驗性和抽象科學論證的研究。

據西西的說法,她只是要寫一個有趣的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清康熙年間,主角周若閎(阿閎)子承父業,進入了欽天監學習,及後成為掌管天文曆法的官員。這個故事之「有趣」,在於小說跟我們經常讀到,很多有關中國帝王將相的故事大有不同。藉着主角阿閎的生平闡述,一幅在清初時期,中西方科技初始交流的歷史圖景便躍然紙上,其中更穿插了清初的政治圖譜。阿閎自小在欽天監學習,既學中國古代天文學,也受西方傳教士帶來的泰西(歐洲國家)科學薰陶,他一生熱愛求知,但身在官場,卻見證到不論是中學還是西學,最終也是為朝廷所用,為帝王服務。故事有趣,是因為西西用她擅寫的輕巧筆觸,給予「李約瑟難題」一個絕妙的註腳。

古代中國科學家的成長

欽天監,是明清兩代官名,主要掌管天文觀測和制訂曆法,類似現代的天文台。其實中國歷代均有類似官職,如太史監、司天監等。西西選擇以清初欽天監為背景,正好是中國皇朝任用泰西傳教士為欽天監監正(台長)之時,小說反覆提及清初傳教士在向朝廷傳授泰西曆法時,屢遭捲進中國官場政治漩渦中的因緣。阿閎早年在欽天監學習時,曾受學於當時的監正南懷仁。南懷仁的老師湯若望曾捲入著名的「康熙曆獄」案,當時漢官楊光先誣陷湯若望的新曆更改了舊曆對吉凶的算法,犯了大忌,是妄言惑眾,意圖謀反。湯若望差點被權臣鰲拜凌遲處死,後由於天上出現彗星,京城又有地震,孝莊皇后認為,那是上天示警,湯若望才獲釋免死。後來湯若望病逝,鰲拜下台後,康熙親政,發現楊光先等漢官曆法推算不準確,便復任南懷仁,更以一場日食驗證了西洋曆法的推算遠為準確。

這些歷史故事,在西西的《欽天監》被寫成阿閎在學習生涯中所聽到的一段滿有啟蒙作用的小故事。官場兇險,湯若望和南懷仁的事迹,既是中西文明衝突的縮影,復是兩種科學精神的對峙。按李約瑟難題解讀,兩個問題其實是同一個問題,而在西西筆下,則成為阿閎的人生動力。阿閎自小受父親教導,學習繪畫星官圖,背誦《步天歌》。進入欽天監學習,是家學淵源,也是隱晦地走着跟與中國政治主流截然不同的人生規劃:他不入國子監,不考科舉,沒有循中國政治上幾乎是唯一的階梯進入官僚體制,而是在學習自然科學過程中,領悟科學知識怎樣為統治者所利用。

小說花了約三分一的篇幅描述阿閎的學習時代,還鉅細無遺鋪陳所學知識細節,儼如課堂筆記。阿閎跟他的同窗不讀四書五經,不寫八股文,反而從《千字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背起,讀《詩經》中一句「七月流火」中的「火」,原為天上一顆名為「心宿二」的星。後來他們更學起西方傳入的羅馬數字、阿拉伯數字,讀到歐氏幾何,還討論中國古代的「天圓地方」跟西學「地心說」、「日心說」的種種宇宙學說和理據。

從情節上說,這段學習時代故事很少,情節毫不曲折,即使到了阿閎畢業,成為欽天監裏的 「天文科博士」,稍稍進入官場之後,小說發展也遠不是歷史小說中常見的明爭暗鬥風雲詭譎。如此種種,均是西西這部小說的巧妙之處。《欽天監》中的文化議題很大,西西卻要將它寫輕寫淡。欽天監本是為帝國服務的機構,中國古代重視曆法,曆法於農業生產十分重要,亦能為政權提供正朔依據,「康熙曆獄」恰是一證。但阿閎學習天文科學,更多是出於知性的好奇心。西西把小說以一個成長小說的格局寫成,並大量滲入與故事(歷史)發展無關的硬科學知識,似在訴說這樣的道理:(科學)知識本來非關政治,是政治找上了知識,要知識為政治服務。小說中阿閎常以家常閒話的口吻,跟髮妻容兒說起「假想線」的問題。我們了解星空,往往需要借助一些假想線去理解(例如星宿繪畫),但現實的假想線卻是更多,這一點,身為女子的容兒就更懂得了。

一切都是為帝國服務

小說還引述了一個古老故事:《史記‧宋微子世家》說了一段宋景公和星象家的對話,原文有此句:「熒惑守心。心,宋之分野也。」監裏老師叮囑,要了解此段,「分野」很關鍵,不明白「分野」就明白不了中國占星學。但阿閎的好友阿克伊就不明白了,這一節非常重要。「分野」之意,其實是關於一套天人感應的宇宙觀,古人相信,星空是與人間對應的,星空有異象,就會影響到人間吉凶,因此古人就以人間地名劃分星空,便是星宿,以對應人間不同地區,這就是「分野」了。西西藉阿閎另一好友寧兒之口,向蒙古籍的阿克伊解釋了「熒惑守心」的典故,典故說,當火星在宋國在星空裏的「分野」中逆行時,宋國就有災難了。最後阿閎說,我們和西洋占星術的分別是:「我們的,主要為帝王服務;西洋人呢,較多着眼個人的運程。」

這一段發生在小說的中段,往後發展,阿克伊自覺學不懂天文,就轉往馬房養馬,反而養出了一片天;阿閎無災無難到退休,卻眼巴巴看着官場政治的腥風血雨,連西洋傳教士也逃避不了。西西特意在小說中安排趙昌一角,帶領阿閎一步一步走進紫禁城,觀看中國集權政治核心的模樣。小說後段,欽天監內的事情愈說愈少,朝廷皇族的事情就愈說愈多,康熙在位六十一年,統治者歷史歌頌他為千古一帝,民間野史總是關心其兒子們為爭位而上演的九子奪嫡,小說裏卻是夾雜着康熙從傳教士學習西洋科學的事。書房內的康熙,是個好學的知識分子,他學習幾何,通曉西洋醫理,自然知道泰西學問之優秀。不過康熙一代,大清仍是貨真價實的天朝上國,尚未有一百年後的文化入侵,不用思考師夷制夷、中體西用之種種,皇帝學西學,還不是為了納為帝國所用嗎?自然無分中西。正如南懷仁以《時憲曆》勝過中國舊曆《大統曆》和《回回曆》,皇帝就讓西洋傳教士掌管欽天監;白晉能教皇帝幾何學,皇帝便叫他去繪製長城地圖。

另外,康熙還叫南懷仁根據湯若望遺下的《火攻挈要》,改良紅衣大炮,以便剿平藩亂。可是南懷仁卻跟阿閎說,「傳教士為了傳教,不惜替中國皇帝製造武器,當然很尷尬很為難吧。勉強地說,這是自衛,大炮可不是用來侵略別人。」他又說,寫書是為總結經驗,當仗打完了,就沒有人再去研究了。他在來中國之前,曾在梵蒂岡看過文藝復興時期拉斐爾的巨幅壁畫,畫裏有五十八位偉大人物,有神學家、哲學家、科學家、文學家,他們各有所專,也熱烈交流。南懷仁總結道:「這就是歐羅巴的教育和中國的分別。一種,啟發人向各方面發展,向前;一種,向後。」

這裏的信息清楚不過:康熙皇帝再賢明,對西學再求知若渴,他仍是中國皇帝,在他眼中,沒有一種知識或科技,不是為帝國服務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不論是制曆法、繪地圖,還造大炮,不都是一樣嗎?南懷仁說仗打完就沒人研究,不也就是鳥盡弓藏的道理嗎?

我們又一次看到李約瑟的影子。或甚是比李約瑟看得更加通透。

天沒有國界也沒有國族

整部《欽天監》,順看是一部關於中國科學少年的成長史,字裏卻瀰漫着帝國政治的陰霾,西西寫得輕鬆,而歷史現實卻比小說殘酷。或者反過來說,歷史夠殘酷了,小說還是寫得輕鬆點好。這是西西的特點。常說西西文字有童趣,但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她世故,卻以童言述說這種世故。現代性之後,中國知識分子對古代中國往往帶着一份既愛又恨的混雜意識,既愛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源遠流長,又恨中國皇朝帝術的封閉和暴虐。讀者一向注意到西西作品中的香港意識,但她是上一輩香港作家,始終不忘對中國文化的溺愛,她早年的小說和詩作不少都參考了中國文化典故,四十年前的長篇小說《哨鹿》,更是直寫乾隆,儼如《欽天監》的前傳。西西在《欽天監》的「後記」中言道:

想來《哨鹿》寫乾隆時,已播下了寫康熙的種子,似乎是無意識,卻是最早的源頭。朋友提醒我,再早一年(一九七九年),我寫過兩首詩,一首是《奏摺》,副題是「讀李煦」……另一首是《雨與紫禁城》……

李煦的父親李士楨為順治時期的包衣(替皇族工作的僕役群體),李煦是康熙近臣,而《雨與紫禁城》則是關於康熙南巡看治水。西西解釋說,康熙南巡,費用全由內務府負責,官員為完成任務,只好虧空公款。李煦在雍正初年被抄家,其一就是為了此事,其二呢,則是他牽涉在奪嫡事件裏,最後被發配身死。這倒跟《欽天監》裏趙昌的結局十分相似。

西西以欽天監故事切入康熙歷史,終令她跟一般抱有中國文化情結的二流作家有所區別。小說更像是一部老人跟小孩閒話當年的家常話,主角阿閎的說話對象是容兒,但後設地說,小說也是老作家西西跟年輕讀者娓娓道出她的熱愛:古代天文和地理,同時又以複調打岔,順道說說國族歷史大道理。小說結尾,阿閎引述好友阿克伊的一段話:「我們總愛把簡單的事情弄得很複雜,我們抬頭看天,天就是天了,天是沒有國界的,沒有國族,星斗滿天,叫星宿,可不是叫星族。」

回到小說開頭,父親跟阿閎說的一個神話:遠古時有一座崑崙山,人們只要往山上一直走,最終會走到天上,人就能成為神靈。但人們現在不能上天了,因為曾經有一個皇帝,把天地之間的通道斷絕了。

這一首一尾,恰是呼應。孩童從神話中想像登天,因而造就了對星宿質樸的熱愛,偏偏生而為中國人,永遠「把簡單的事情弄得很複雜」,國家、民族、歷史、政治,人長大了,就繞不過去。如果幸運的話,你可以安然度過大半生,到時你再抬頭看天,即那個沒有「分野」、不分吉凶的星空時,你可以選擇跟孩子說說單純的科學知識,也可以選擇談一點歷史政治。這應該才是《欽天監》裏要說的故事。

故宮、文化、博物館

如果不是讀了《欽天監》,我應該不會在一個炎熱的早上,把一趟故宮文化博物館之旅走得這麼省心。館方多番強調,這不是「故宮博物院」的香港分館,而是「故宮、文化、博物館」。「故宮、文化」涉及不同詮釋與對話,「博物館」自然亦牽涉故事與態度。《欽天監》的「國際化」,令我放下到底外國節使所贈之物是否只屬奇技淫巧的工藝品之偏見,甚至對一個個英國製自鳴鐘或望遠鏡心生感激。小說中提到康熙的「玩具工房」,又令人感嘆帝王的好奇心和童心如何令人殫精竭慮又精進日新。我們未至於馬上相信「萬國來朝」的輝煌神話,但至少願意相信,所謂康雍乾盛世,皇家與尋常百姓也曾有過一點歡樂。

所以我多麼希望郎世寧筆下的乾隆在雪景中弄兒為樂是真的,以及雍正十二色菊花磁盤美麗的釉彩如何記載着帝王心中也有的小確幸。當然,這時候時常都很清醒的老伴會說:康雍乾盛世愈是輝煌,愈見清代文官與宰相制度破壞之徹底。一旦精力過人的君主強勢不再或稍有先天不足,王朝即迅速陷落瓦解。是的,想起1 號展廳放映溥儀被驅逐出宮的紀錄片,紫禁城石磚之間芳草萋萋,牆垣剝落。與9 號展廳「馳騁天下」得之於馬上的王朝,可謂首尾呼應。

同遊小黃卻頗為滿意此行,還在互動臨帖區挑了《蘭亭序》寫了一句「不知老之將至」。《欽天監》的收結同樣令人感動:「天就是天了,天是沒有國界的,沒有國族,星斗滿天,叫星宿」,「我會想念這個我們生活了許多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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