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15日 星期日

守「株」待兔

  元旦過了半月,財源廣進。閒錢放在哪裏,是個問題。

  囥(kang),滬語意為「藏」。我知道家父「囥鈔票」的地方。讀大學住宿舍時,每次回家度假,他總會走到衣櫃前,從中間一格最裏面的角落摸出一件疊好的舊圓領衫,揭開層層包裹,拈出一兩張百元大鈔,硬往我手裏塞。《平凡的世界》寫改革開放之初,陝北老農孫玉厚的錢「都在糧食囤裏埋着,手伸進去就取出來了。」美國也有「把錢藏在床墊下」的笑談。

  如今我們知道,錢囥在床墊下只會生黴,應理財投資,讓它像兔子繁殖,生生不息。

  股票,投資一法。韓非用「守株待兔」譏諷不知變通的人。日語「株」也有「股份」之意。廣大股民握着各自的「株券」(股票)等待兔年轉運,是守「株」待兔。虎年全球股市震盪,股民哀鴻遍野。父親炒港股,恒生指數跌破萬六大關時,我發短訊提醒他:「最近別看股票行情。」

  他回覆:「早已不看!跌得找不到家了!」

  我逗他:「你這麼說,說明還是看了。」

  他發來一個美少女痛哭流涕的表情包。

  股市插水,「股神」巴菲特(Warren Buffett)會怎麼做?他喜歡的一句話是「人懼我貪,人貪我懼。」別人恐慌拋售時我大肆買入,別人貪心買買買時我按兵不動。哼,說得容易。二零二零年三月,道瓊斯指數成為自由落體,今天買進一百元,明天就變成九十,問你敢不敢買?

  懶人如我,佛系長投,有閒錢就買,然後忘之大吉。一時漲跌,何足掛懷。我欣賞「守」──掌握海量知識,獨立思考決策,氣定神閒,不受外界和內心波動的干擾。無論投資什麼,這樣的「守」是必備的心理素質。巴菲特衡量投資和人生亦以數十年為期,平日埋首閱讀,冷靜淡泊,眾人狂熱或恐懼之時,他獨立不移。

  巴菲特傳《The Snowball》作者Alice Schroeder說,巴菲特自少年時代起即花大量時間讀書,認為成功的要素之一是佔有並分析大量信息。他細讀近百年的舊報,學習華爾街歷史和商業周期,別人不屑一顧的陳年財報和數據手冊,他夜以繼日披沙揀金。巴菲特二零一八年致信股東:「在股市抓住機會,需無視群體恐懼或狂熱,專注於幾個簡單的原則,並甘願長期顯得很傻。」上世紀末互聯網泡沫,所有買科技股的人都賺得盤滿缽滿,推動美股節節攀升。巴菲特卻認為股市估值過高,堅持不購入任何科技股,只將大量現金投入穩定卻低收益的債券,頗受股東懷疑、媒體嘲諷,卻並不辯解。後來,我們都知道發生了什麼。

  九十二歲的巴菲特,長年位居世界富豪榜前列,他對投資的見解卻不可全信,因其成功有無法複製的因素,正如我們不能因他長壽而效仿他的飲食。青年時期至今,巴菲特一邊研究股票,一邊以牛扒、漢堡、薯條為主食,每天痛飲可樂,閒時狂吞爆穀、雪糕。吃一點蔬菜或換一些菜式,哪怕是高級日本料理,就彷彿要了他的老命。《The Snowball》說巴菲特討厭所有綠色的東西,除了錢以外(美元紙幣為綠色)。巴式飲食,誰敢一試?若無他那刀槍不入的五臟六腑,萬勿餐餐漢堡,日日牛扒。

  選投資方式,一如選擇三餐或做任何人生決策,須適合個人的特質。一些人炒股炒樓,並未經過統籌思考,而是看漲而心癢,跟風隨流,匆匆入市。股市暴跌而哇聲一片,是因衡量的時間尺度太短。設以標普500指數的每日走勢為軌道,自己如芥子一粒,在其上乘過山車攀高衝低,碧落黃泉,一日下來必然頭昏眼花。以其一月乃至半年的走勢為軌道,仍不見大致方向,難免心跳腿軟。若以三十年為期,即可見每日每月的巨浪尖峰都化為無形,浮現一明朗的趨勢:從一八七一到二零一九年間,計入通脹因素後,標普500指數的年均複合增長率在每個區間(三十年)皆有約百分之四點五至九。但老輩人如我父親,無時間把股市守得雲開見月明,更相信黃金。父親在衣櫃裏囥夠鈔票,就拿去珠寶店換金戒指(店員都認得他:「老先生又來啦!」),分贈子女媳婿,既保值又散財,小輩們既開心又欽佩。

  不過,經濟學家凱恩斯曾說,未來無法通過歷史預測。日語諺語「一寸先は闇」形容人事波譎雲詭,連一寸遠的地方都難於看清。人生如股市,充滿高低起伏。短期的得失常令人時而若在雲霄,時而如墜深淵。若想在這充滿變數和干擾的世界中從容生活,須容忍千變萬化,並專注於長期的目標和趨勢,不被短暫的起伏影響情緒和決策,堅守淡泊,就像在股市做長投的人。比爾.蓋茨曾勸巴菲特買台電腦,後者婉拒,認為無必要關心股市每一刻的行情。巴菲特相信生產力會提升,股價會隨之上漲,所以股票是值得長期擁有的投資。他在GEICO尚是默默無聞小公司時向親友力薦其股票,建議他們「持有二十年不動」。

  基於海量閱讀、獨立思考的「守」並不易行。村上春樹小說《擰發條鳥年代記》中的本田先生說:「沒有水流時就老實待着別動……等待水流出現誠然不是滋味,但必須等待的時候就只能等待,權當那時間裏死過去就是。」閒錢買「株」,期待兔年。守不守,守什麼,有人道聽途說,有人隨波逐流,也有人凝神默思,特立而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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