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26日 星期四

上下交征利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臾!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歷朝都是史家所說,以儒表法裏治國,即表面行儒家德治,內裏行法家嚴刑權術。問題是,儒家和法家基本主張矛盾對立,怎能互為表裏呢?

儒、法最基本分歧在人性是善或惡。在孔子的時代,這問題還未出現,《論語.述而》篇,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性本善,才可以「欲仁」便得仁。孟子主張性善:「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性善,君主以身作則,為民模範,百姓自然會循規蹈矩。所以《論語.泰伯》篇,子曰:「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

法家相信,人與人之間只有利益,沒有仁義。集法家理論大成的韓非在《韓非子.備內》篇云:「醫善吮人之傷,含人之血,非骨肉之親也,利所加也。」醫生肯為病人啜傷口,非因跟病人有親,而是病人要付醫藥費也。韓非更進一步稱:「匠人成棺則欲人之夭死也……人不死則棺不買,情非憎人也,利在人之死也。」造棺材的工匠希望人死,他才有生意。

韓非此語,使人聯想到亞當史密斯所說:麵包師傅純為利益而製造麵包。孟子認為:「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亞當史密斯卻認為:市場正是「上下交征利」(上下互相爭奪利益)之所,經濟得以發展,正因「上下交征利」;韓非亦然。

劫君弒主

儒家認為:君臣有義,「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君、臣臣,各司其職,便天下太平。韓非卻認為:跟醫生和造棺材的工匠一樣,「人臣之於其君,非有骨肉之親也,縛於勢而不得不事也」,君臣沒忠義可言,臣為利或為勢所迫,不得不為君主服務。基於仁義而忠君之臣,多數沒好下場。

孟子認為:君臣有義,臣才不會弒君,不會發生動亂。韓非卻認為:「臣之所不弒其君者,黨與不具也。」臣不敢造反,只因為害怕殺頭,而無論君主如何禮賢下士,利之所在,臣即會謀反。韓非云:「人主之患在於信人,信人則制於人。」君主不單不應信任臣子,甚至骨肉之親,亦不能信任。他寫道:「為人主而大信其子,則奸臣得乘於子以成其私……為人主而大信其妻,則奸臣得乘於妻以成其私……故后妃、夫人、太子之黨成而欲君之死也……情非憎君也,利在君之死也。」主一旦大信后妃、太子,奸臣便會乘虛而入,籠絡他們結黨謀私,以致「欲其君之早死」,搞宮廷政變或弒君自立。

不能不佩服韓非眼光獨到,二千多年前已道出歷朝外戚、太監為禍的原因:「人主怠傲處其上,此世所以有劫君弒主也。」怠,即疏忽監管后妃、太子及臣子。傲,即自滿,未能居安思危。君主一旦「怠傲」,「利君死者眾,則人主危」,若君主之死對許多人有利的話,便隨時發生「劫君弒主」之事。韓非指出,春秋戰國時代,「人主之疾死者不能處半」,君主死於疾病,即自然死亡者,一半都不到;換句話說,超過一半君主死於篡位政變。

無益之臣

韓非認為:「上下交征利」是政治、社會常態,「夫以妻之近與子之親而猶不可信,則其餘無可信者矣」,對官吏,如黃宗羲在《原法》中所言:「用一人焉則疑其自私,而又用一人以制其私;行一事焉則慮其可欺,而又設一事以防其欺。」此法用得恰當,便是現代行政的「制衡原則」(Checks and balances)。用得不當,徒增冗員,官僚程序疊床架屋,行政無效率,容易製造賄賂貪污機會。

要天下太平,君主必須掌握絕對權力,對臣子:「士無幸賞,無逾行,殺必當,罪不赦,則奸邪無所容其私。」不要隨便賞賜士大夫,一旦下屬不守規矩,可殺必殺,有罪不容情,以杜絕奸邪。對人民,則「按法以治眾」。儒家讚賞的好官良吏,在韓非眼中,「若此臣者,不畏重誅,不利重賞,不可以罰禁也,不可以賞使也,此之謂無益之臣也,吾所少而去也」(《姦劫弒臣》),不怕死、不貪財好利的清官,君主無法監控,韓非視為「無益之臣」,少用為佳。

歷朝皇帝以儒表法裏治國,究竟是否矛盾地統一、陰陽並濟?抑或人格分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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