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10日 星期六

教育:快=好?

追求效率是當代的發展特色,為何追求效率?一要省時,社會上看到的是爭取比人家快;二要省力,以最小的力氣,達到最大的效果。科技的發展,總的來說,也是鬥快、鬥省力。本文集中探索「快」。

科技的發展,其中一個目標是「快」。現在從香港到深圳,從地鐵香港大學站出發,大約一個小時就能過關。兩地過關,電子驗證,幾秒鐘就完成。回想起1960-70年代,從尖沙咀到羅湖,要幾個小時;過了境,要在一排排的長椅上輪候發回鄉證——那是一式三份的紙證書,邊境的解放軍用墨水鋼筆一份一份填寫;幾乎要半天才能完成。

1962年,先母帶着我回鄉。印象中火車從深圳出發,動輒經過半天過關,到晚上才返回家鄉。當年很難追求效率與速度,想快都受制於環境。

快高長大:家長的期望

追求速度,在教育也是一種思維。先從幼兒說起:作為父母的,總是希望子女盡快成長。「快高長大」,是中國人對孩子最普遍的祝賀語,也是常用的揮春字句。這個「快」字可圈可點。嬰孩出生了,總是希望他盡早可以坐起、可以站立、開始學步、開始牙牙學語。這種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些都是對孩子的期望,希望早點出現。但是,人的成長過程,是因人而異的。

第一、每個孩子的坐、立、走、講,出現的時間,都會很不一樣。父母往往擔心:「為什麼還不會說話?」「為什麼還不開始學步?」最好的安撫是:「別着急!會來的。」

第二、「快」並不等於「好」。很早能說話的,並不一定將來就口齒伶俐;很早就學步的,並不一定將來就是運動健將。固然,嬰兒的成長,有一定的階段性規律,也就是會有大概的先後次序,但是卻無法預測成長的快慢。

這種思維,到了學校,就更嚴重了。為什麼全球的學校,學生都是按年齡分班。為什麼同齡的就編在一班?當然,我們的課程編排,大致已經照顧到學生成長的階段。但是卻沒有人考慮過、證明過,這些比較寬的階段,可以再劈成小塊,每12個月成為一步,而每一名學生就按照這些小步同步成長。也就是說,我們假設學生到了某一個年齡,就適合學習某一個內容。例如8歲,三年級,就要學習分數加減。假如學生在8歲無法應付(也就是拿不到某個分數),我們就判他不合格,也就是「追不上」。而不會想到,會不會對他來說,也許910歲,就會很容易學會?

留級跳級:只是制度微調

這就牽涉到「留級」,也叫「重讀」。也就是三年級的學生,下一年還是留在3年級,重複學習三年級的內容。近年來,學校實行留級的,已經很少,也涉及公帑的使用。在實施義務教育以前,留級非常普遍。但是,留級的效果很不確定,有些學生覺得留級是羞恥,反而背上了心理包袱;但也有學生因為留級而奮發圖強,改變了成績。

另一種情形,假如學生的數學能力非常好,雖然8歲三年級,數學對他來說太容易了,也許就在堂上覺得沉悶,就會不太專心。有些學校,就允許學生「跳級」。例如數學特別強,就允許他跳級與四年級一起學數學。又或者這名學生方方面面都強,允許他整個人就跳級跳到四年級。

以上旨在說明,年齡與年級之間,是有矛盾的。留級、跳級,都是在沒有辦法之中,希望讓學生改變他的年級,仍然是讓學生在正規的學校制度裏面調適。簡單來說,按齡編班,其實是制度上的行政需要,多於學生的成長考慮。

關鍵是很難想出另類的辦法。曾經在澳洲西部看過兩所學校,嘗試打破按齡編班。第一所,小學六年分為三個Block6-8歲、8-10歲、10-12歲,每一個Block的學生,也真的在同一棟樓(Block)活動。我的理解,這只不過是對於按齡編班的微調。就像是賽跑,以200米(m),代替2×100米(m),學生就有了稍微寬裕的時間,而不必受中途的測評、升級干擾。

第二所,也還是小學,全校是一個學習群體(Learning Community)。連學校的建築物也彷彿是一個體育館,裏面沒有間隔。很多活動就在這空曠的館內,劃出場地進行,我就看到他們在空地上對角鋪上體育墊,學生在上面打滾翻;旁邊則有其他活動例如語文。空地的周圍,有幾個較小的活動室,供小組學習用。

這些安排,都需要有異乎尋常的耐心和魄力。在丹麥哥本哈根近郊一所學校看到的,就更徹底。這是初中,8-11歲,300名學生,混齡分為四個75人的大組(Bases),每個大組又分為五個15人的小組(Basic Groups)。學生的學習,有四種組合方式:全校、大組、中組、小組,而數學則仍然按齡。這樣的做法,不只是打破了「按齡」的常規,而且是鼓勵了不同年齡的學生共處。問諸校長,時間表是否很複雜,每名學生胸前帶着一張紙牌,寫明每一個時段,每名學生的活動內容、地點、組別。校長說:「對!傳統是要學生遷就行政方便,我們是行政去配合學生的學習需要。」有這種思維的校長,非常難得。

以上只是編班與時間表。我們學生的學習,都要按照教師的教學進度;而教師則也要按照一定的進度安排教學。例如小學,有些學校還要規定每科目「每周一小測,每月一大測」,以保證教學進度與學習進度。於是,學生每天要完成教師派下來的作業,要預備定時出現的測驗。我的比喻,就像跑馬拉松賽跑,每個運動員可以有自己的快慢策略,不可能每100米(m)去測量他們的速度。

時間限定:有悖學生個性

還有,非常普遍的,我們的考試,都是要按時交卷。在規定的時間內無法完卷的比比皆是。也就是說,我們不只要學生答得對,還要他們在限定的時間內答完。誰都知道,「答得快」與「答得對」,是兩回事。

以上所述,也許只是冰山一角。學生是多元的,包括他們學習的速度也是因人而異的。我們把他們的學習進度,限制在特定的年齡、特定的時間表、特定的教學進度、特定的作業與測驗時間表,其實沒有合理的根據。

我沒有意圖也沒有能力,去推翻對於學生學習的種種沒有根據的時間限制。也許有人會說,學生就是應該有規範;馴服於規範,也是學習的一種。下面這個故事,也許可以有一點啟示。很多年前,我在一所比較傳統的學校代課,中二的班上,一名學生前來說:「阿Sir,我覺得現在教的數學太容易了,我想學微積分。」那本來是中六預科才學的。我寫信問諸當時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任教數學的同班同學蕭教授,回信卻說:「提早學未來的東西,是他遲早要學的,其實得益不多。我的經驗,香港數學教育着重計算,學生沒有了機會豐富自己的數學素養。」我忽然頓悟,提前學微積分,本身沒有壞處,但卻仍然把學生關在正規課程的軌道上,反而排斥了學生接受更廣義的數學素養的機會。

跳級與爭贏

許多考試要限時完卷,查看中國古代的科舉,如何處理答卷時限。也知道,考試需要有時限,也許是必要的,但是時限的鬆緊會不一樣。起碼知道答卷的速度,是否也是一個競爭的元素。也許是翻查得不徹底,找到的資料比較零碎。

唐代科舉:(門生)如果白天沒有答完,可以夜間繼續作答,由官府給蠟燭三條,以燒完為時限。宋初限於白天,不准繼燭(因夜間利於作弊),但執行不嚴,仍有次天清晨仍未出考場的。到了明清(省裏的鄉試與京城的會試)也是要考三場,每一場第一天進考場,第二天凌晨開考,第三天交卷;九天考完。而每卷的要求往往是「不少於三百字」,可見時間還是頗為鬆動的。不過以上的資料比較零碎,只是一個掠影。

加速、增潤、濃縮

上段提到跳級。剛知道內地一所辦得不錯的學校,校內允許跳級;更有跳兩級的;也有分科跳級的。我恰同訪問了香港的資優學苑。也談到跳級,還因而看到教育局的文件。讀者也許知道,對於資優學生,有「加速」與「增潤」兩個方向。上周提到我的學生,中二就想學微積分,那是屬於加速;也可以說是提前學高年級的東西。上周提到蕭文強教授建議此學生增廣有關數學的見識,則屬於增潤。教育局的文件,還有第三個方向:「濃縮」,也就是把學生已經覺得非常容易的課程,減少其作業的份量,騰出空間,做加速或者增潤的工夫。

三者其實並非互斥的。不過人們容易把眼光局限在正規課程裏面,因此就覺得跳級,就是「提前」完成未來的學業,因而有成功感。內地大學的「少年班」,未到18歲就進入大學;香港的大學也有讓資優學生提早入學的,也是這種概念。覺得這孩子已經可以學大學課程了,何必留在中學浪費青春?歸根到柢,這也反映了上周提到的「按齡分級」不是一個合理的制度。

但是,「跳級」也有它的問題。首先是學生的知識增長與他們的社交成長的矛盾。跳級了,在知識學習方面,得到了合適的階梯;但是跳了級,就要與年齡大一些的同學共處,也會失去了與同齡學生相處的機會。在社交和情緒方面往往需要一定的適應。其次,因為某方面的資優而跳了級,學生知道自己的長處,但也可能失去了讓其他潛能浮現的機會;也有機會因為跳級而失去了學習某些知識的機會,因而出現知識斷層。

香港資優學苑在這些方面非常清醒。資優學苑主持的都是校外活動。每年由學校或者家長推薦的大約有1.2萬至1.3萬人。首先是讓學生通過一段時間的自學;挑選出來的再要經過兩至三個月的嘗試;最後每年約有10%的被推薦者入選。有些人純粹把智商(IQ)作為資優的標尺,很多社會已經棄用。資優學苑就沒有依賴IQ

跳級、爭先、爭贏

資優學苑首先注重的,不是知識的加重,而是「全人教育」。大量的活動,讓資優的學生參加許多群體的活動,學會與人相處。我覺得這一點非常先進。社會上的誤會,資優學生就是聰明人,資優教育就應該是讓他們變得更加聰明,而聰明就是在知識方面高人一等。我的理解是,資優學生面臨的問題是如何成為知識或者技能的主人,而不是知識或者技能的奴僕。傳統的資優者,會是科學怪人、藝術怪人,難於與人相處,在今天的社會就不容易立足。的確,資優學苑的學生還包括數位既是資優、又是自閉的雙重特性。他們在某些方面非常優異突出,但是與人相處卻往往是大弱點。不克服後者,前者就難以得到社會的接受和認可。

從跳級,又可以聯繫到另外一個觀念:「爭先」,或曰「爭贏」。我不止一次,表達了對「不要輸在起跑線上」這句話耿耿於懷。理性地說,賽跑關鍵是不要輸在終點線上,起跑線不是一個關鍵。另一個理性的分析,就拿賽跑來說,運動員關注的是有沒有破紀錄──世界紀錄或者自己的紀錄──而不是跑贏跑輸。贏了,看贏了什麼人;輸了,看輸給什麼人。輸贏是相對的,實力(速度)才是值得關注的。同理,有些學校仍會把學生排名次。成績表上全班第一,學生、家長都會很高興,但是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水平。

然而,從心態來說,爭贏其實可以說是一種「虛榮」心態。關心名次,但是不太關注名次背後有什麼內涵。我一直認為,上兩個世紀遍蓋全球的學校制度,基本上是以經濟話語作為框架──把人分類分等,變為人力資源,以適應社會的人力需要。而在教育制度裏面,就演化為學歷話語。也就是以學歷的框架,支撐整個教育體制。於是人們就很關心學歷,因為這是入場券,也是飯票。而學歷又衍生為考試、分數、成績、獎項、入學、證書、文憑……有了這些,就算是成功了。而在工業社會,又的確認定這些作為聘用與晉升的標尺。

功名、學歷、虛榮

最近「學海書樓」給了我一個機會,探索科舉。悟出了一個道理:科舉也是塑成了「虛榮」心態。科舉,是一種「功名話語」。門生追求的是答卷成功;而答卷成功,是爭取入選、上榜,絕無其他。而功名的背後,為公可以「治國、平天下」,為私則得到利祿、富貴,更可以光宗耀祖。科舉引發的是一種全民文化。全民追求功名,全民把希望寄託在考試上面。

工業社會的「經濟話語」與中國古代的「功名話語」,不謀而合,跨越時代,匯成一股威力無比的「虛榮」文化,成為現代華人社會教育觀念的底蘊。

在教育而言,這就是「應試文化」,堅固難摧。人們把升入大學看成與科舉上榜相若的「登上龍門」。而大學入學這個關鍵的篩選功能,社會又似乎認為理所當然。在內地,高考;在香港,DSE;在台灣,爭入名校。看不出有任何政府政策可以逆轉;也不是有什麼人登高一呼,就會改變。

但這種文化絕不止於教育。獎項、名譽、職稱,在華人社會都非常重要。在中國內地,主要媒體的報道、領導的讚譽都有着非常重要的份量。更廣泛的是有時候耍弄文字,一句話把事情概括了,就可以認為是「定調」,而不加分析。香港也會有這樣的情形,用了一個動人的口號,就作為有了政策;有了宣傳,就以為政策已經落實。

姑且把這種文化現象稱為「符號文化」。以符號代替實質──在中國古代,是以功名代替能力;在工業社會,是以學歷代替實力。沒有了封建王朝,沒有了大規模生產的金字塔科層,醉心於「符號」的文化,終將被社會所背棄。

這裏無意散播悲觀氣息,但社會文化的演變,將是一個艱難而漫長的過程。但我沒有失望:在同樣的文化底下,仍然會有不少突破文化的例子。

我對教師與家長的話:學生要考好試,不在話下!但是千萬不要把應考的努力,霸佔了學生的全部生活;不要把學生的時間,浪費在沒有實質效果的競爭與「虛名」,反而應該盡量拓寬應考以外的空間,讓學生有廣泛的經歷。事實證明,學生的學習能力,往往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

1 則留言:

  1. 很有啟發性的探討, 教育是需要改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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