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幕》40年後日本解禁
三島由紀夫不再成忌諱
一齣美日大片廠攜手合作、集合多位創作與演出精英的電影,竟然在日本國內遭禁止公映長達40年之久,到最近方能解禁。所說的正是以著名作家三島由紀夫為題材的傳記電影《三島由紀夫:人間四幕》(Mishima: A Life in Four Chapters)。
1985年的《人間四幕》,在影壇和電影研究史上佔一席位,乃上世紀八十年代一齣前衛且有代表性的藝術電影,偏偏在其產地日本,卻一直不能公映。10月底的東京國際電影節,乘《人間四幕》四十周年及三島由紀夫誕生百周年,隆重選映《人間四幕》,打破幾十年來圍繞這部名作的禁忌。
三島由紀夫今天仍是國際文學上響亮的名字,在他1970年逝世的時候,在日本內外皆有很高的知名度,哪為什麼他的故事,會由美國公司牽頭製作呢?《人間四幕》的編導保羅舒華達(Paul Schrader),大有來頭,與日本也有點淵源。他在上世紀七十年代靠寫劇本嶄露頭角,首個作品就是跟哥哥Leonard合寫的《龍吟虎嘯江湖客》(The Yakuza),顧名思義,正是講日本黑道,同類日式江湖片最具代表性的演員高倉健也有參演此作。
美國保羅舒華達編導
《龍吟虎嘯江湖客》引來幾家大片廠競投,最後以30多萬美元賣了給華納兄弟拍成電影。以新手編劇來說,這已是相當好的價錢(可以比較一下,1969年最賣座的美國電影《神槍手與智多星》,劇本費約40萬美元,打破了當時單個劇本的酬金紀錄)。《龍吟虎嘯江湖客》後來賣座成績也好,舒華達再進一步寫出《的士司機》、《狂牛》兩個如今已是教科書級的經典劇本,並且開始執導《美國舞男》、《豹妹》這些雅俗共賞又風格強烈的電影。到1985年開拍《人間四幕》前夕,舒華達已算是當時國際影壇最活躍、最受注目的新一代美國編導。
《人間四幕》的編劇一欄,掛此頭銜的還有Leonard和他的妻子地惠子。Leonard的日本緣份同樣相當有趣,多少促成了《人間四幕》的誕生,同時反映了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特定的時局氛圍。1968年Leonard大學畢業後,為了逃避越戰徵兵,竟選擇跨越重洋到日本生活。他白天在京都的私立大學教美國文學,晚上就在酒吧街頭混,與山口組成員結交闖蕩。後來認識了地惠子,更在日本成家,定居下來。由於保羅舒華達和Leonard不諳日語,在拍攝《人間四幕》時,地惠子就擔當了劇本和現場翻譯。電影完全起用日本演員演出(包括緒形拳、澤田研二等,皆為影藝界頗有份量的人物),語言和其他文化相關的細節也想盡量寫實和地道,所以地惠子的中介傳訊角色便更形重要了。
《人間四幕》首尾聚焦三島由紀夫企圖煽動陸上自衛隊兵變失敗,然後切腹自殺的當天,加上有關三島成長的回憶,以及用舞台化風格演繹三島作品《金閣寺》、《鏡子之家》、《奔馬》的3個段落。保羅舒華達的改編忠於事實,考據充足,拍攝上均有美術指導石岡瑛子、攝影師John Bailey等名家加持,藝術成份絕對屬於第一流,那到底為什麼當年會遭日本禁映呢?實質原因,保羅舒華達當時原是蒙在鼓裏,無法參與決定也不知來龍去脈。在法國康城首映後的酒會上,有份投資的東寶電影公司高層突然對他說,這部電影跟我們無關,那時候已心知不妙。
受激進右翼分子恐嚇
背後一切暗湧,主要是跟日本的激進右翼分子有關。早在電影拍攝初期,舒華達已收到死亡恐嚇和抗議,不滿這個美國人來演繹,並扭曲三島由紀夫的故事。舒華達開拍初期,每日還是穿着可以擋刀的特製背心。拍攝場地外邊,持續有宣傳車開大喇叭,炮轟舒華達的拍攝行動。抗議行動需要沒有進一步醞釀成人身攻擊,直至三島由紀夫遺孀轉軚不支持《人間四幕》後,日本的影視界彷彿有了共識,不用明言但自動自覺地跟《人間四幕》劃清界線。
據舒華達後來所述,這個禁映事件,頗能見到日本人與美國人行事思維的分別。日本人特別重關係和人際網絡,即使在公事上,有許多事情也不用明言,亦毋須憑據合約。原來當年東寶電影公司曾跟反對拍攝的右翼組織開會,對方明言若果不終止製作,便會直接找東寶的麻煩。東寶礙於這是廣受報道的美日合作,對方不但是華納兄弟,背後更有佐治盧卡斯、哥普拉等影壇巨擘支持,若果要拉倒製作就很失威。所以雙方最後達成了沒有明文的協議:《人間四幕》會如常拍攝,但不會在日本上映。
事隔40年,當年有份不准《人間四幕》在日本上映的影業高層和右翼反對者,皆已不在人世了。三島由紀夫的極右傾向、他聳人聽聞的死法,以及他的曖昧性向等等,再也不是大家迴避的禁忌了。今年東京國際電影節《人間四幕》首映後,舒華達得到來自日本觀眾近10分鐘的掌聲致敬:他們看到的不是政治或倫理上的對錯爭議,而是電影藝術的苦心雕琢。
創作全才vs政治庸才
三島由紀夫一生雖然短暫,切腹時只得45歲,但已留下身後非常龐大的著作體系。他寫過的長篇小說有34部、劇作50部、散文與短篇小說集加起來有60多種。還未計算他數量不多,卻有一定影響力的硬照拍攝(《薔薇刑》)、電影創作和演出(他唯一一部執導作品是短片《憂國》,基本上就是預演自己悲壯又可憐的死亡)。
在藝術創作上,三島由紀夫幾乎全才,這反而顯得他後期毅然投身政治,自資組織極右武裝組織「楯之會」,有點令人費解和極端幼稚。同代著名日本電影導演大島渚曾在三島死後撰文,諷刺他毫不理解政治,連爭取一個大媽投票給他也做不到。雖然普遍認為三島的政治主張和實踐,昧於現實亦沒有真正的影響力,但日本各界仍對箇中的傳奇性和時代意義,非常感興趣。
2020年曾有一齣《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的紀錄片,將1969年TBS拍到三島單騎與千名東大學生辯論政見的珍貴片段重新剪接,同時加入學生幾十年後的回顧和說法,是娛樂性和知識性都很豐富的紀錄片。
透過死亡達永恒之美
至於舒華達對於三島由紀夫的極右狂熱,又有什麼看法呢?舒華達覺得三島最後搞的「大龍鳳」,其實意不在政治,叛變對他來說也如一場舞台表演,三島的真正目的是透過死亡,來完成自己對美的執迷,把自己昇華為永恒的藝術。舒華達以美和藝術之名,消弭三島的政治主張,是否可取就見仁見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