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26日 星期四

灑淚暗牽袍

         喜歡看黃秀蓮的散文,特別是她的金句:用眼去看孩子的世界,用心去聽孩子的世界,走進孩子的世界和他們共同生活,共同遊戲,做他們的好朋友。近日見她的小品刊載,與博友共賞: 

《玉墜》含愁話未休

  寫作多年,到散文集《玉墜》快要付梓之時,心裏總想求變,過往六本書,一直都未敢求序,只怕勞煩了君子玉人。可是,人在寫作途上跋涉,且行且思,只覺越來越希望得到良師益友來評點得失。《箴言》記錄了所羅門王所說:「一句話說得得宜,就如金蘋果在銀網子裏。」慧眼識文,灼見品論,必然金光銀燦的。

  思索良久,躊躇再三,終於在鬧紅深處,風雨之間,承金聖華教授賜序。

  師生結緣於中文大學初秋時節,瀲灧波光來裝飾窗外,《翻譯概論》來充實窗內,時維一九七七年。書窗下,美人指點選修翻譯的大二學生,善誘之啟發之;書篋裏,盈盈滿載翻譯理論與實例,藏之用之。

  再次緣聚於余光中教授之七十大壽,高雄中山大學裏,師生言笑晏晏,我提起當年上課情景,金教授訝然,奇怪我竟然記得那麼仔細,殊不知我的記憶力是有所選擇有所偏重的。

  詞比金玉,序如琬琰,然而我所珍重者當然不止於一紙琬琰,歷經數十載而青葱常在之師生情,其實比文字更為琬琰。說到底,世間上,又有什麼比情更為珍貴呢?

  第一篇文章發表於一九七九年,那時是中大崇基三年級學生,陶醉於山容水色,恰是花樣年華。待到二千年才出版第一本書《灑淚暗牽袍》,竟是髣髣中年且捱過辛酸了,其間足足花了廿載光陰,多少寶貴的寫作歲月虛度了。那段人生逆旅,「路長人困蹇驢嘶」,荒廢了稿紙,疏遠了文思,寫作留白,一段空虛的白,而且健康堪憂。缺席文苑,不止內心疚責,更愧對余光中教授。第一篇稿,第一次寫專欄,都是他親自薦助的,我卻連功課也交不足,休提成績表了。

  那時我常常思量:世上多了我一篇稿,少了我一篇稿,又有什麼分別?寫作的意義究竟何在?迷迷茫茫,良久不能醒悟,「霧失樓台,月迷津渡」,因失落而惶恐,因困惑而踟躕,因體弱而倦勤,有好幾年甚至完全輟筆。到了一九九三年初訪巴黎,住在塞納河左岸,常在河畔樹影徘徊,墨綠色窄長的書箱鱗次櫛比,低頭看去滿滿的全是書,舉頭望去密密的全是畫,醇醪釄醲一樣的文化氣息令我醺然若醉,興奮得難以形容之際,忽然間,電光火石般閃起一個念頭,激起一股衝動──我很想寫作。客居古宅,庭院深深,幾乎一踏進房間就馬上提筆。燃點動力,重新寫作,就在奇妙的剎那。

  「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再次提筆,覺察到文筆澀滯,我頗為吃驚,方領悟到無心兼懶散,足以令最擅長的能力也消磨,日久甚或變成生鏽的刀鋒。捕捉靈感、結構謀篇、信筆落墨等,都要數倍磨練,幸而始終回到書桌。後來文章積累多了,便興起出書之念,感動於《帝女花》一句唱詞而把書名為《灑淚暗牽袍》。後來,出版社通知《灑淚暗牽袍》得了文學雙年獎推薦獎,出乎意料地獲獎,命運奇妙地為我開路。

  寫作有點起色,奇妙是其他方面都同步地擺脫了多年困頓。一些早年的學生跟我失去聯絡,她們回憶裏的Miss Wong總是病弱而強撐,那麼多年下落不明了,心裏不止擔憂,甚至臆想我已不在人間,竟而傷逝起來。後來無意中聽聞我的消息,終於重逢,驚喜於我體重恢復正常,不再是七十多磅了。唉,盈虛乃至生死,都不在人的預料中,而是冥冥中自有主宰。

  再後來啟思出版社從我的散文集選了文章,作中學中文科課本範文,其他出版社接着也採用了。以前奮筆於稿紙,今朝漢語拼音於電腦屏幕,寫作、投稿、發表園地都進入現代化,世界在變,永不變易者,是陶淵明「力耕不吾欺」的信念。「紅樓夢獎」贊助人張大朋先生說:「只要用心在那條路走,運氣自然向你走來」,原來那麼真確。

  從第一本到第七本,由《灑淚暗牽袍》出發,到這本《玉墜》,又走了二十年。風一程,雨一程,早已踏過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青春少艾,差點就步入「欲說還休」的暮色蒼然,至於魯迅《在酒樓上》的落寞情懷,到了後中年始領略到。

  歲月是一江春水,一去不回,我只想把握一瞬,及時掬起江水,把倒影融在個人檔案裏。我個人的檔案裏,並無什麼足可自矜的成就,只有七本薄薄的散文,倒影歷歷,漾着人間深情。人誰不老?只有繆思不老。我之所以寫作,正如人家唱歌跳舞一樣,不為什麼,只為了喜歡,正如我喜歡回眸前事,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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