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2日 星期一

遙寄一張賀卡

  三月初,一封來自彼邦的新年賀卡放在我的信箱。山隱水迢,輾轉耽擱,整整二十六天,它孑然一身,飛越一個大洋和半個大陸。寄出時,已依稀聽到各地疫情又起的警笛,可是手繪的賀卡上不見一絲陰霾:樹下卧兩隻似虎的花貓。淡黃、艷粉、深棕,方寸空間,設色明麗,令人心中一動:「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何其優雅,何等悠閒!

  寄賀卡的人,平日與我已有電子郵件和微信聯繫,卻於全世界疫情蔓延、關山阻隔、航班不時停擺之際,畫了一枝春色遙遙送來。那麼多的花,數到一百六十朵尚不止,空中飄飛的花瓣也有二十多片。盛開的有五瓣,梅開五出,正應春節之景,而那重瓣疊枝的繁盛,閒閒飄散的輕盈,又近似桃花、櫻花了。

  花似人生,美好、柔弱而短暫,所以人們總愛將自身投射在花上。「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是洛陽城東的桃花李花。「不先搖落應有待,已欲別離休更開」,是庭院一角陪伴離人的紫薇。「萬里重陰非舊圃,一年生意屬流塵」,是雨中零落摧頹的牡丹。「沙羅雙樹之花色,彰顯盛者必衰之理」,是日本中世紀《平家物語》卷首的勸喻。無論花屬何種,花開花謝總帶來季節更替、世事無常的震撼,所以十世紀刊行的日本《古今和歌集》第五十三首寫道:「世間若無櫻花開落,春天的人心或許會寧靜一些。」因為日似一日的重複中,忽然小白長紅,千樹萬花,噴薄的烈焰烘暖了青天彤雲,攪擾着人心;而夜來風雨,淒冷狼藉,惜之未及,嘆惋不已。如此,一顆心怎能平靜?

  「年年歲歲花相似」已然不易。我家附近有株木蘭,逢春即開,卻未必年年能見。有時花蕾初綻即遇寒流,滿樹紅粉一夜間化為紫黑色的死亡。「歲歲年年人不同」卻是定數。有多少人未及見到次年花開就離去了?有多少去年與你一同看花的人,今年已不在了?疫病、戰爭、天災,似乎總與人類相伴,其中又裹挾許多個人的悲哀煩惱:失業,久別,燃盡的期望,迷茫的未來……日本詩人鴨長明經歷十二世紀後期京都的大火、颶風、饑饉,目睹居民、牲畜連同宅第化為灰燼,晚年著《方丈記》感嘆:「房屋與其主人,彷彿在比賽誰更加短命,一如牽牛花和花上的露水。有時露珠先晞,花則遭遇朝陽而凋落,有時花先萎謝,露則不待日夕而消失。」《古今和歌集》載,有人種櫻樹一株,櫻花將開時其人歿,詩人紀望行感而賦之:「人生無常,甚於櫻花,吾不知應為何者悲嘆?」

《古今和歌集》(元永本)的假名序

  我喜歡《古今和歌集》的古典美。一九八四年,Laurel RoddHelen McCullough二位教授同時出版了各自的《古今和歌集》(古今集/こきんしゅう Kokinshū)全譯本,學界公認為英譯《古今集》雙璧。它是日本最早的敕撰和歌集,由醍醐天皇下令,以紀貫之為首的宮廷詩人於公元914年左右編成,共收和歌一千餘首,多為短歌。按季節和內容分為二十卷,與日本第一部詩歌總集《萬葉集》的凝重,粗放風格不同,《古今和歌集》所選戀歌頗多,多帶有貴族化風格,和諧優美。其所選和歌與闡明和歌宗旨的序言為後來幾百年的和歌創作樹立了典範。廿多年前,一個McCullough的學生和Rodd恰好都在同一大學執教,聽說不少學生旁聽二人教授的課堂。老師們將一種細膩優美的情感從古代日本傳到現代美國,打動了不少中國留學生的心。日本文學並非我的專業,我卻能感受到傳承的力量,不是在學術意義上,而是畢生受用不盡的觀察自然、體味人生的方式。櫻花、細竹、紅葉、海原、明月、雪光,那浸滿恆久與無常的大自然,那隨着落花微妙顫動的心弦,即便戰爭、饑饉、瘟疫也改變不了的「物哀」之美,幽婉,優雅,悠然,超越了時間、空間、民族、國界。無論是七世紀洛陽的桃李花,還是日本中世紀的櫻花,或者我手中這張賀卡上的花,生生滅滅之際映照着代代無窮、心心相通的人們,於苦痛裏找到安靜,在無常中握緊永恆,皓月千山,飛鴻往來,將一樹希望、一枝春色傳遞。

主要編撰者紀貫之的畫像,菊池容齋畫

  那枝春色傳遞了明麗的恬淡和從容。一三四八年,黑死病籠罩佛羅倫斯。薄伽丘《十日談》寫十個青年男女避疫鄉間,悠遊山水,講故事以度長日。一百個故事大多有關人世的機智、愚蠢、悲歡、享樂,驅散了瘟疫的陰影。美國獨立戰爭前,殖民地與英國衝突不斷,大戰一觸即發之際,華盛頓卻花心思把自己的莊園翻新拓建一番。當選美國總統後,即便在最忙時分,他也不忘致信替他打理莊園的人,指導耕耘、播種、除草、貯藏,不厭其詳。即使黑雲壓城,雜務鞅掌,心中的一個角落卻總是春和景明,永遠會盡力使生活繼續,不誤農時,不負青春。

  這張寄自香港的賀卡,我捨不得收起來,就放在書桌旁的小書架上。在全世界疫情起起伏伏的日子裏,想走進那畫中,和花貓一起在盛開的花樹下或坐或卧,看輕風吹落香雪如海。拾起貓額前的那朵落花,我會想起《古今和歌集》中的名篇:「陽光靜謐,春日遲遲,或許是因心中不寧,花兒才飄落滿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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