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15日 星期六

論憤怒

上帝在創造人類的時候,賦予了人類七情六慾,憤怒則是其中一種。有的人認為憤怒是壞事,當人被憤怒控制時,會引爆仇恨,成為破壞社會秩序的引擎以及讓人付出沉重的代價;有的人卻認為這是好事,因理性的憤怒是人前進的動力。

畢哥達拉斯是一位古希臘哲學家,他曾說過:「憤怒以愚蠢開始,以後悔結束。」這麼看來,憤怒的結果往往是不好的,那麼上帝是否不應賦予人這糟透了的情感呢?不,沒有憤怒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憤怒是讓人前進的動力,是讓人奮發圖強的力量來源。就正如民族英雄岳飛生逢亂世,目睹山河破碎,朝廷的腐敗無能,一怒之下,萌發了學藝報國的志向,克服了驕傲自滿的情緒。即使寒暑冬夏,苦練不輟,終於練成了岳家槍,並率領王貴、湯顯等夥伴,加入抗金救國的愛國洪流之中。正因他的加入,才可以成功擊敗金人。他亦因著憤怒所蘊涵的力量讓他憤然選擇為國捐軀,精忠報國,勇於站在前線,不畏懼死亡。這均是他對朝廷無能而激於的義憤,成為抗金英雄,報效國家,造福百姓,他同時也因此受後人尊敬,千古留名,流芳百世。

讀儒家經典,總覺得儒家講德行和人性,太注重導人向善──如何修養義、勇、禮、恭、讓、誠、敬、愛、孝等等說得很多,卻對人性的陰暗面分析不足,難怪現代人總覺得古老的智慧不能用於現今。

反之,讀詩人荷馬、哲學家如亞里士多德、塞內卡(Seneca)及蒙田的分析,卻跟時人的憂怒息息相關。

何以見得?中文表達anger的字不多,一般用憤、怒或憤怒。《說文解字》:怒者,恚也,憤也。恚者,恨也。怒恚是帶恨的怒。另外還有懣,憤和懣意思差不多。現今已較少用恚、懣形容怒了。

整部《論語》,怒字只出現一次,孔子讚顏回「不遷怒」。憤字出現兩次,一次是孔子說自己「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此處的憤,不能解作怒。另一次,孔子講自己教學「不憤不啟」,此處的憤亦不能解作怒。「不憤不啟」意思是,學生不理解自己不明白的話,孔子就不會教導。學生要知道自己無知,虛心受教,孔子才會指點他。現今當教師的能像孔子般「不憤不啟」者有幾人?如此看來,整部《論語》根本無一語講憤怒,也沒討論究竟怒是善是惡。

反之,現存古希臘最早的史詩,荷馬的《伊利亞德》(Iliad),成書於約公元前八世紀,如中國的《詩經》、希伯來人的《舊約》般,它是古希臘人人必讀之書。《伊利亞德》講的是木馬屠城記結束特洛伊戰爭前50多天的故事。開卷第一句:Achilles' wrath, to Greece the direful spring!Of woes unnumber'd, heavenly goddess, sing!(阿基里斯的暴怒,給希臘帶來無數的苦難!天上的女神!歌唱吧!)已點明全詩的主題:希臘第一勇士、天下無敵的阿基里斯,控制不住內心的暴怒而產生悲劇。怒之為禍,何其厲也!

喪失理性

也許受荷馬的影響,亞里士多德在其《尼各馬可倫理學》中詳細分析了怒。英文亦有好幾個字分別出不同的怒。Anger是怒的總稱,沒涉及怒的性質和程度。Ire源自拉丁文,塞內卡有一篇專論怒的文章,名為De Ira,可譯為《論暴怒》。暴怒是「靈魂病了」,港人口中的「黐咗線(瘋了)」。暴怒使人無法自控,喪失理性和判斷力,最終「予及汝皆亡」。

比暴怒更甚的是rage,不但失控,還要不顧一切報仇。最典型的是「路怒」(road rage),駕車時給別人過頭,寧願冒撞車之險,也非要再爬頭不可。Outrage憤怒的程度堪比rage,但較有正當性,帶有義憤的意思。Outrageous既有貶義,也有褒義。英超曼城前鋒艾寧夏蘭特連續3次主場演帽子戲法,可形容為outrageous。比rage更嚴重的是fury,充滿毀滅衝動的怒。William Congreve的名句:Heaven has no rage like love to hatred turned, nor hell a fury like a woman scorned,女人由愛轉恨,其怒甚於天譴。女人受辱,其怒不可遏甚於地獄。Indignation亦屬於怒,通常譯作憤慨。

正反兩面

《伊利亞德》首句英譯的wrath,是最極端的怒,這是無法原諒的怒,非要毀滅對方不可的怒!在《舊約》,耶和華是不時盛怒的神,祂的wrath一發作,可天火焚城,洪水滔天。史坦貝克的名作The Grapes of Wrath,指耶和華之怒,語出美國南北戰爭時的《共和國戰歌》第一版,中譯作《憤怒的葡萄》,未盡其意。只能說,中文沒有跟wrath意思完全相應的字或詞。

亞里士多德分析憤怒,指怒不僅是情緒,且牽涉認知。路過大樹,一條粗樹枝墮下,打中你,你可能受傷,卻不會憤怒。樹枝是死物,對死物憤怒是不合理、沒意義的。可是,你養的狗突然咬你,你會憤怒,因牠恩將仇報,侮辱了你身為主人的尊嚴。是以亞里士多德認為,憤怒必牽涉侮辱。

一名古希臘公民被位高權重的人侮辱,沒法向他報仇的話,並不會憤怒,因為無濟於事,只能忍氣吞聲。若給社會地位相若的人侮辱,定必憤怒,且可能以牙還牙。若給奴隸侮辱,必怒不可遏。奴隸是社會上地位最低微的人,沒有侮辱公民的「權利」,是可忍孰不可忍?亞里士多德認為這是好的、正當的憤怒。公民若受到冤屈、不公義的壓迫,仍然不憤怒、不反擊,那就枉為公民,自甘墮落為奴隸了。

大多數情緒不是正面的(如快樂、滿足),就是負面的(如憂鬱、傷心),憤怒既可以是正面的,亦可以是反面的。

總結言之,憤怒如同汽油,如果你能善用它,它就會成為動力,一種前進的動力,但它一旦失控,就會釀成悲劇。當人被憤怒所控制,就像被激怒的鬥牛一般,被玩耍於獸欄之中,失去理智,既禍及他人,又傷害自己。可當人面對正義、和平及公正受到褻瀆時,而爆發的憤怒,是由良知引導,受理性控制,正是面對苦難與死亡也無所畏懼的「義怒」。因這理性憤怒是為了尋找希望的曙光,為正義、為國家,為民族而發的真性情,如鳳凰涅槃之火,為追求永恆的價值,即使捨身而自焚如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正所謂憤怒能推醒人們沉醉無知的心,是讓人們清醒的偉大動力。由此可見,憤怒是一把雙刃刀,即能成為前進及伸張正義的驅動力,亦會成為前進路上的絆腳石。

戰士最易發怒?

問:哪類人最容易憤怒?柏拉圖答:戰士。戰士若脾氣太好,不易動怒,怎能毫不猶豫揮劍殺死無仇無怨的陌生人?冷血殺人難,盛怒殺人易。戰士不易怒,就不會是個好戰士。兩陣對圓,要大開殺戒,少不免要將敵人妖魔化。如今,因政治立場不同而在社交媒體上互相妖魔化,乃此種戰士心態的變奏而已!亞里士多德指出,兩人愈是要好,愈容易翻臉。不用受對方侮辱,只要對方不給自己應有的讚賞,也是侮辱。此所以夫妻比愛侶更易吵架,亦更難和好。

在《伊利亞德》裏,兩個勇士:阿基里斯和阿伽門農(Agamemnon)各自統率一隊兵,加入希臘聯軍,對壘特洛伊軍。阿伽門農在戰事中擄走阿基里斯俘虜的特洛伊女奴Briseis。阿基里斯並不鍾愛她,但阿伽門農將她擄走,阿基里斯認為是極大的侮辱。於是,他憤而拒絕再上戰場,還打算班師還鄉。之後,希臘聯軍節節敗退。阿伽門農派使者送回女奴,求阿基里斯原諒,並送上金銀,以及將自己的女兒嫁他,務求雙方和解,一心一德打特洛伊。

阿基里斯雖然不再怒火中燒,仍然不肯和解。養育他長大的師傅Phoenix、同袍AjaxOdysseus等都苦勸他以大局為重。阿基里斯卻反駁:這麼容易和解,吾人何以為了海倫(Helen)而興兵,連累不少部下戰死沙場?阿伽門農若真心認錯,為何他不親自負荊請罪,而只派使者?

阿基里斯堅決不肯和解,既不還鄉也不上戰場,他老友Patroclus看不過眼,穿了阿基里斯的盔甲上戰場,給特洛伊第一勇士Hector擊斃。阿基里斯的憤怒和傲慢害死了老友。他怒從心上起,擊殺Hector,並虐其屍。荷馬沒交代阿基里斯如何死亡。

《伊利亞德》的故事是否似曾相識?現今,各地經常發生的黑社會仇殺,不都是阿基里斯和阿伽門農結怨的翻版?莎翁《羅密歐與茱麗葉》中,羅密歐誤殺茱麗葉表親,不正是Patroclus的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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