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5日 星期四

惜別「煇黃」,再創輝煌


  顧嘉煇走了。潮水般的緬懷背後,是世界各地華人對這個「獅子山下,殿堂級人物」的摯愛與尊重。每一個聽粵語歌的人,都曾踏入過顧嘉煇的時代——不論是與葉紹德合作的《啼笑因緣》還是與林振強聯袂的《摘星》,不論是與盧國沾聯手創作的《陸小鳳》,還是與鄭國江共同演繹的《無敵是最寂寞》,當然更少不了與鄧偉雄搭檔創作的影響幾代人的《鐵血丹心》、《萬水千山總是情》,顧嘉煇用貼地的音符表達着香江獨有的文化,陪伴了一代又一代人成長。可以說,顧嘉煇和他的逾千首作品,創造了時代,更譜寫了時代,大家紛紛慨嘆:顧嘉煇的離世,讓粵語歌壇「煇黃」不再。

  的確,「煇黃」聯手創造了香港樂壇長達四十年的繁榮,及至粵語歌曲創作的巔峰。一九六○年代初,顧嘉煇在邵逸夫的幫助下完成音樂訓練課、由美國返回香港,黃霑亦剛剛從港大中文系畢業。兩人在旺角的夜總會不期而遇,引為知己、惺惺相惜。於是一個天才、一個鬼才,雙劍合璧,《獅子山下》《上海灘》,一首接一首的傳世之作,扛起了香港樂壇的半壁江山。

        除了上述金曲,顧嘉煇還留下什麼? 我算是聽顧嘉煇電視劇主題曲長大的,顧嘉煇的長逝,除了勾起連串回憶,也觸發我思考一個問題。 環顧今天香港樂壇,某些人的蜜糖,是另一些人的砒霜,口味分歧得很厲害,但顧嘉煇、黃霑、盧國沾等人的作品,當年幾乎有口皆碑,不但開闢了粵語流行曲黃金時代,風靡海內外華人社會,就算今日重聽,仍覺繞樑三日(至少對我來說)。顧嘉煇是怎樣做到呢? 
        我想起一九八一年一場「即席作曲」表演: 那年顧嘉煇赴美國進修,學習商業化音樂,無線為了送別,搞了一個名為「群星拱照顧嘉煇」的節目,有一節安排他登台表演,為黃霑、鄧偉雄和鄭國江事先寫好的詞,即場譜曲。那首歌叫《為我獻上心韻》,旋律悅耳,後來收入關菊英的唱片。 
        當時黃霑把顧嘉煇帶上台,搭着他的肩膊,要求他即場作曲,顧嘉煇只是有點靦腆地答:「未聽過作歌會有即席揮毫㗎喎。」但在眾人的慫恿下,顧嘉煇還是配合他們表演了,現場的許冠傑與黃霑也有份幫忙。曲調譜成,一眾歌手馬上就熟練地合唱,煞是精彩。 這節表演,很多觀眾應該信以為真,甚至今天仍有人津津樂道,覺得是盛世才子的表演,可一不可再。然而樂評人黃志華先生早已考證此事,並引述當年圈內人的專欄文章佐證,提出多項疑點。 第一是先詞後曲,多半很難符合「曲式」(黃霑多年後也說,粵語歌先有詞再譜曲,是非常困難的)。此外,就算顧嘉煇能即席作曲,現場樂隊也很難立刻懂得伴奏,歌手亦沒可能像訓練有素般大合唱。當時的專欄作家沒怪責顧嘉煇,反而覺得他很慘,「被迫做了一場騷」。 
        後來顧嘉煇、黃霑受訪,都談過他們合作的軼事:電視台給三星期交歌,顧嘉煇往往用上兩星期零六天作曲,最後一天才給黃霑寫詞,《上海灘》和《勇敢的中國人》都是這樣在死線前完成的。先曲後詞也不容易,何況先詞後曲呢? 我提及這段軼事,並非否定顧嘉煇的才華,而是看到那年代的電視人,哪怕是幕後的作曲家,似乎都不太強調個性,反而很着緊觀眾反應,不惜一切也要做好場騷。看節目片段,感覺顧嘉煇是不太樂意的,但他為了不掃興,給觀眾帶來娛樂,還是順着眾人意願演了這場戲。 
        顧嘉煇心中,有大眾,所以他的歌才為大眾愛戴。一九八九年黃霑在報紙專欄寫:「他(顧嘉煇)是力求旋律不普通的作曲大師,他常說:『這樣不好,太 ordinary。』不ordinary,是他追求的目標。而與此同時,他也力求通俗。到底我們的旋律,是為眾人寫的。孤芳自賞,不是我們的路。」 
        通俗不難,但通俗而能添一點東西,讓作品變得不普通,則非常艱難。黃霑把顧嘉煇喻為貝多芬,我想到的是白居易。人人知道白居易詩,老嫗可解,但白詩厲害的不是老嫗可解,而是「通俗,卻不ordinary」。 
        顧嘉煇的金曲,讓我們明白怎樣令藝術更親民,而不會放棄對「不凡」的堅持。對於新一代音樂人,甚至我這類面向公眾的寫作者,顧嘉煇留下了很好的榜樣——求卓越和接地氣,原是並行不悖的,你想兩者兼得,除了加倍努力,還要心存眾生,這是香港人的專業精神。

 

   作為五十後,我在「煇黃」的作品中,體悟香港的味道、文化和特色。我想,它們之所以能夠代代相傳、經久不衰,正是在於這些作品唱出了「文化自信」的分量、時代的心聲、香港文化中西合璧的特色——根植於中華傳統文化的香港,不斷將中西文化共冶一爐,相容並蓄、去蕪存菁,更逐步形成了獨具魅力的「文化名片」,「煇黃」連同他們的作品正是文化名片中深入人心的耀眼明珠。可以說,直至二○○四年黃霑離世、如今顧嘉煇亦駕鶴西去,回望「煇黃」四十餘年的創作,無一不是中華傳統文化在香港這片土地上的交融,曲調中的包容並蓄、填詞中的粵韻精妙,不論是「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的豪邁,抑或「獅子山下且共濟,拋棄區分求共對」的呼喚,都建構了一種既有別於鄉土身份又富有新的共同體想像,成為香港人搏擊時代、同舟共濟、奮發圖強的象徵。

  惜別「煇黃」,我的內心難掩悲痛。但我想這並不意味着香港樂壇「輝煌不再」。新時代的香港文藝工作者,應該用自己的才智,譜寫更多可以傳世的經典之作,再創輝煌,才是對「煇黃」最好的緬懷和紀念。倘若香港的文藝工作者在新時代的大潮中,能夠用心用情感知香港社會的變化、思考香港社會的融合、見證香港人共同建設香江美好未來,做「中華文化的創新者」、「社會人心的彌合者」、「文化交流的推動者」,竭盡全力、久久為功開展「貼地」創作,就一定能創作出無愧於時代、再創高峰的文藝精品,也一定能再造粵語歌壇的輝煌。

  惜別「煇黃」、再創輝煌,我們需要的是溫度、勇氣和力量。我們要如顧嘉煇那樣,準確把握時代的主流和大勢,在作品中富有創造力地展現中華文脈的昭彰、對社會發展和民心的關切,尤其要貼地、走進普通人的內心世界,在接地氣中把準時代脈搏、感知人間冷暖。唯有如此,才能跟上時代、見證時代;也唯有如此,才能更好地汲取傳統藝術之精粹,創新藝術表現形式,讓文藝作品更具底蘊,有時代、有家國,見天地、見眾生,從而更具穿透古今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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