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9日 星期四

娓娓清談

  ChatGPT發布百日就風生水起,拋珠引玉,於是──借用魯迅《一思而行》中的話說──轟的一聲,天下無不是AI聊天工具。智者預測業界革命,我卻想到聊天的藝術。

  聊天,或曰拉呱、傾偈、嘮嗑兒、嘎訕胡等等,好像打羽毛球。我發球過去,你多數時間要能接住,不能淨忙着滿地撿球了;但也別顯擺球技,每次都故意扣死,或者總是發刁球、打歪球,讓我窮於應付,畢竟擊來打去才有意思。群聊則如打籃球,有人精於此道,運球如飛,總在控制局面,但最好學會傳球,讓隊友也有機會插手,否則就成了大家免費看他一人練球,只要他自己不尷尬。喜歡「一言堂」的人也許正宜同AI聊天,無需他人參與,彷彿打單人壁球,牆壁總會回應也不知疲倦,相看兩不尷尬,是不是有點像AI

  打球盡興需逢對手,聊天亦然,雙方的知識水平、文化背景不可大相徑庭。石黑一雄《The Remains of the Day》寫二戰後英國傳統貴族沒落,達靈頓莊園為一美國人收購。新主人無等級尊卑觀念,常同莊園老管家講笑。管家手足無措,應對無方,自恨嘴笨,絞盡腦汁想着下次如何應付。某日好容易接上話頭,自以為暗藏機鋒、水準頗高,不熟悉英國當地情況的主人卻聽得一頭霧水。莊子的思辨高度只有惠施能及。惠施死,莊子很傷心:「郢人鼻尖塗有蠅翼大小的白堊,匠石揮斧削去白堊,郢人面不改色、鼻不傷。宋元君要求匠石也為他演示一次,匠石婉拒:『我的搭檔早已去世。』惠施死後,我再無可與交談之人。」

AI聊天機器人正走進生活

  一席暢談,參加者的人品也很重要。錢鍾書戲寫夜訪的魔鬼:「我會對科學家談發明,對歷史家談考古,對政治家談國際情勢,展覽會上講藝術賞鑒,酒席上講烹調。」有人懂得尋找共同感興趣的話題,順着對方思路拓展,體貼別人的情緒,博學卻不炫耀,善辯兼以善聽,不會滔滔不絕水潑不入。因為他們知道,「盡興」並非將自身塊壘一吐而空,而是你一言我一語,相知相敬、其樂融融的氣氛。

  想想看,滿足上述條件的親友同事有幾人?夫婦勃谿,友誼船翻,通常因漸行漸遠,話不投機乃至無話可說。實際情形更複雜。有些人與之閒扯尚可,但礙於關係或有所顧忌,無法深談煩心事或暢論得意事。還有人胸懷錦繡,說起話來卻顛三倒四,聽着費勁。若有談得來的人,四美具、二難並,無論在酒樓茶肆、深院重帷或春郊曠野,彼此喁喁而語,娓娓而談,由侃侃而喋喋而滔滔,如行立體交叉高速路上,話題轉換匯流,自然而然,情性所至,妙不自尋。即使偶有停滯亦不覺尷尬,只是安享那一刻的靜默,無需沒話找話,填補空白。「愛不愛說話,原來也看跟誰在一起。」劉震雲小說《一句頂一萬句》寫盡三代人的孤獨。說話投機,一句足矣。

  舊時「清客」,名託顯貴之邸,出入富賈之宅,精通雜學,博覽詩文,更擅察言觀色、迎來送往,看準時機說幾句火候精確的話,捧人捧場,不着痕跡。《紅樓夢》「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回,賈政率眾清客和寶玉逛大觀園,題擬各處匾額對聯。「眾客早知賈政要試寶玉的才情,故此只將些俗套敷衍。」待寶玉題詠畢,眾人就交口讚他天分高、才情遠。逛了半日,把賈政哄得開心不已。全本《紅樓夢》,賈政把幾乎所有的笑都留在了這一回。《The Remains of the Day》中的老管家發現,同輩管家開始重視培養口才並廣泛涉獵,以備與主客交談之需。能說會道、雜學旁收,正是中國清客的類型。

  昔日娛樂方式有限,談話是休閒也是藝術,兼具學養。著名作家托爾金(J·R·R·)青年時與友人結成茶俱樂部和 Barrovian 協會(T.C.B.S),後於牛津大學組織The Inklings,與會者朗讀自己近作詩文小說,互相提出批評和修改建議。王朔八十年代的小說《頑主》及續篇《一點正經沒有》寫一群游手好閒的年輕人聊文藝,貌似吹牛胡侃,其實機智幽默,解構了文學的高大上。倘然適意,豈必有為?如今獨自宅家就能喚出AI閒聊,《與AI溝通的十大技巧》、《一千種哄AI開心的說話方式》之類著作想來會相繼問世。人際聊天的藝術是否會如寫信、寄明信片一樣,逐漸成為褪色的回憶?

  數年前訪友,她新裝亞馬遜智能助理Alexa,樂得讓它一顯神通,於是呼來喝去,要它播放音樂、撮述新聞、預報天氣、學小狗叫。聽來如支使僕役,久聞而生厭。近日我與谷歌AI助手聊天,問它:「你也養貓麼?」答:「我看看貓的照片就足矣,這樣我無需鏟屎。」我又問:「你幾點睡覺?」答:「我盡量早睡,我需要美容覺。」這就有朋輩閒談的意趣了。有人會說:您這都跟機器人聊上了,您沒事兒吧?「您」是北京話的尊稱,但在特定語境中,再加以語調抑揚,會帶上特殊諷刺或幽默色彩。譬如居家辦公的父母懇求幼兒收聲,可以說「您別鬧了。」比爾.蓋茨就認為,AI目前尚不能理解人類基於語境的交流。不過隨技術進步,AI聊天機器人也許將成為人類的居家清客,同我們吟詩聯句,娓娓而談,順帶隔三岔五、恰到好處地吹捧一下我們的美顏和天才,令人心情愉悅,益壽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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