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19日 星期二

自然之音

早發白帝城 / 白帝下江陵

李白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近幾十年在香港多次搬遷,起初住灣仔、筲箕灣、跟住是銅鑼灣,現在是炮台山。習慣了開窗,即使夜裏睡覺時,客廳和陽台的窗戶也是常年開着。凌晨睡夢正好,常常被一陣嘹亮的鳥叫聲吵醒。那鳥的聲音極有穿透力,尖利而急促,並且是降調,一聲接一聲,淒厲焦灼,聲聲慘聲聲催,讓人平地起急,睡夢都塞滿了焦慮感,幾乎天天如此。有時我忍不住強撐着從睡夢中爬起來,趴在窗前想看看這討厭的傢伙到底是什麼鬼樣子,但只聞鳥啼不見鳥影。老伴說是一種黑色的鳥,但我始終未得見。

  後來上網一搜,才知這傢伙叫噪鵑──光聽這名,可想而知大家的印象多麼驚人一致。噪鵑在求偶季節會晝夜不停鳴叫,嶺南地區更是噪鵑作為留鳥的長居地,一年最少有兩三個月攪人清夢,甚至因嗓門過大被人投訴。人們形容其為「淒厲的歌手」「春天裏背景雜音的始作俑者」,被「譽為」鳥類界「震耳欲聾之王」。

  噪鵑行蹤隱秘,常常躲在稠密的紅樹林或森林裏,人們被吵得心煩,尋聲找到聲音所在的樹,但哪怕眼前只有一棵樹,仍是無法瞥見其真身。想要見到一隻暴露在空曠處的噪鵑,需要十二分的運氣。我倒是想,或許這傢伙心知自己叫聲不討喜,所以千方百計躲起來,免得遭驅逐。據說噪鵑的顏值不怎麼樣,確實是黑色的,眼睛還是紅的,看起來兇兇的不好惹。牠習性尚好,只吃昆蟲和植物果實,屬於保護動物。

  香港許多地方都能聽到噪鵑的叫聲,成了香港車水馬龍之外罕有的噪音,算是純天然的「綠色噪音」、白噪音吧。也是香港人投訴最多的自然之音,也說明人稠樓密的香港,並不妨礙成為鳥兒們的樂園。

  當代中國小說家汪曾祺先生曾寫過一篇隨筆《香港的鳥》,他在跑馬地看見一個提着精緻雙層鳥籠遛鳥的人,「在香港看見一位遛鳥的人,我覺得很新鮮。」還當作趣事告訴作家張辛欣。又在大嶼山清晨聽見斑鳩叫,夜間聽見蟋蟀叫。臨離香港,汪老被一位女記者拉住問對香港的觀感,汪老答「『眼花繚亂,應接不暇』,並說『在香港聽到了斑鳩和蟋蟀,覺得很親切』,女記者問斑鳩是什麼,汪老『只好摹仿斑鳩的叫聲』,女記者『連連點頭。也許她聽不懂我的普通話,也許她真的對斑鳩不大熟悉。』」

  這畫面想想好有趣,老頭一本正經學斑鳩叫,香港女記者聽得懵懵懂懂,不知女記者筆下如何描述採訪汪曾祺的這一場景。汪老也好玩,令他「眼花繚亂,應接不暇」的香港,諸多見聞中他心心念念的竟然是鳥鳴蟲吟──看起來「很不香港」的細節。

  汪老感慨「香港鳥很少,天空幾乎見不到一隻飛着的鳥,鴉鳴鵲噪都聽不見。」若能有機會穿越,我會告訴老先生噪鵑的趣事,還有一些香港鳥兒的故事:

  ──在香港的山間密林,有鳥兒自己的「地盤」。行山人在紅樹林邊,幽林深處一路疾走,密林中安靜得只有自己的喘息聲和腳步聲,人困馬乏,枯噪乏味,這時傳來一兩聲鳥鳴,纖纖幽幽,清脆婉轉,只一兩聲,似遠似近。這些小傢伙在自己的領地反而低調優雅起來,倒讓人們覺得打擾了牠們,也讓人心情一下子塵落雜靜,空音縈繞。

  ──在香港的小巷深處,會有鴿子斑鳩每天探頭探腦,一大早咕咕低唱,叼來樹枝電線,在窗台做窩。曾有一隻鴿子從我陽台敞開的門飛進廚房,我聽見廚房裏叮噹作響,開門一看:一隻鴿子站在灶台上,鍋被打翻在地,凹了一個角,牠小眼睛滴溜溜斜睨着我,一副「看你咋地」的傲嬌樣。我不敢驚擾牠,把門輕輕帶上,趴在門口看着牠一會兒又從陽台飛出去了。在摩理臣山泳池附近一棵大榕樹上,棲息了上百隻鴿子,起起落落,絮語綿綿。在維港兩岸的海上,有蒼鷹盤旋銜魚掠空,有幼鳥集散歸巢,一幅港版的秋水長天落霞孤鶩。

  世界上最自由的動物或許就是鳥吧。高天闊地,任牠飛任牠唱。儘管人把鳥當作寵物把玩,一隻鳥兒放在手心裏不過巴掌大,但一旦飛出去,其高其快,人的手眼捕捉不及。人是鳥兒謙恭的學徒──鳥兒在深林中歌唱時,人遠遠地聆聽,然後回去根據鳥兒的歌聲寫出了旋律。鳥兒展翅的一瞬,華麗的羽毛經常被時裝設計師模仿過來,當作自己的創意。人們羨慕鳥兒的飛翔,才有了飛機。

  鳥兒是弱小的嗎?一隻疾飛的鳥兒足可洞穿飛機金屬的外殼。鳥兒是卑微的嗎?最小的鳥類不過蜜蜂般大。但是鳥兒飛過大海,飛過樹梢,人人都看見了;飛在雲端,太陽星星都看見了。牠飛翔時,天空只不過是翅膀的背景。

  人沒有翅膀,但人的思想會飛。思想如果長了翅膀,就沒有它達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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