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19日 星期一

《繁花》

金元之際文學家元好問曾以「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品評晉代陶淵明詩作,當代作家葛亮則以「繁華落盡見真淳」為題,進行王安憶城市小說的書寫研究。「繁華」與「豪華」雖只是一字之差,卻將洗卻鉛華之後的反璞歸真,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從王安憶的城市小說,不由得聯想到金宇澄橫掃文壇大獎的小說,乃至王家衛首部執導的電視劇《繁花》,同樣為書寫時代的滬上題材,又何嘗不是「繁花落盡見真淳」?

作家金宇澄筆下的「繁花」,「就像星星點點生命力特強的一朵朵小花,好比樹上閃爍小燈,這個亮起那個暗下。」前有阿寶、滬生、小毛的成長往昔,後有汪小姐、玲子、李李的人生故事,各色人物你方唱罷我登場,在回憶與現實的時空穿梭中,以人物為靈魂,拼湊出社會演進下的滬上眾生相。

在電視劇《繁花》中,頭兩三集稍為平淡,但愈看愈精采,最吸引人是人物塑造和感情關係處理,再輔以王家衛獨特的「墨鏡美學」和數不盡的九十年代舊歌,觀眾的懷舊感情不由被挑動了。
三位女主角,加起來的戲份比男主角寶爺還要多得多,而且各有性格,都很突出──李李最世故歷練,但演得有點「露」,永遠一副冷眼看人看世界的樣子,多少把「精明」典型化;相對而言,玲子含蓄多了,感情不外露,儘管也有動情的時刻,亦很快壓抑下來;汪小姐大癲大肺,愛恨分明,熱情而魄力十足,討人喜歡。
每條感情線都處理得很細膩,交代清楚,看汪小姐和寶爺、范總、爺叔、廠長……等人的關係就是很好例子,各都有所發展,最後又有交代,這是片集最感人的部分;此外,「夜東京」一眾同事、友人的交誼,市井而親切,很「七十二家房客」。
畢竟,雖然描寫的是人,但要反映和表現的,是一個大時代──九十年代初期,鄧小平南巡、重申改革開放,股票市場開始發展,人們從長期政治鬥爭的桎梏中解脫出來,走向另一極端,努力「向錢看」;那個年代,充滿新動力新希望和樂觀精神,節奏急促得讓人窒息,這同樣反映在人們的說話中,嘩嘩啦啦,快速無比,曩昔吳儂軟語的優雅不再。我想「睇戲學上海話」,但這並非我一向嚮往的滬語。


金宇澄的滬上眾生相很聚焦,很有形象。圍繞着阿寶的創業歷程,女主們花開三朵各表一枝。上海外貿公司職員汪小姐,心直口快,吃苦耐勞,堅韌執著,是寶總外貿生意的黃金搭檔;夜東京老闆娘玲子,精明市儈,長袖善舞,特立獨行,是寶總餐飲生意的合作夥伴;至真園老闆李李,豁達大氣,足智多謀,運籌帷幄,是寶總股票生意的競合對手。三人與寶總各有交集,在事業線上日漸滋長出千頭萬緒的感情線。一場陰錯陽差的珍珠耳環風波,同時讓兩個女人從愛情的幻夢中驚醒。當汪明珠意識到愛情無望,便下定決心不再依賴任何人,誓言做「自己的碼頭」,由外貿公司汪小姐蛻變成為虹口小汪;當玲子意識到盼望無果,便毅然決然與寶總切割,直言「將就不如不要」,一切從零開始,開弓沒有回頭箭地奔赴下一場人生。一場驚心動魄的商戰,令棋逢對手的李李和寶總化敵為友,從相知相惜到肝膽相照,發展出一段曖昧不明的複雜情誼。李李自言「不是誰的好處」,表面上波瀾不驚,內裏卻暗藏驚濤駭浪,最終以投案自首乃至遁入空門的方式,為塵世留下一個大寫的感嘆號。三大女主以頑強的生命力實現各自的成長,無論是汪小姐的率直本真,玲子的任性熱烈,還是李李的淡定從容,無不忠於自我,繁花落盡見真淳,綻放各自獨有的光華。

業餘畫家金宇澄筆下的「繁花」,則如同「一個彩色俯瞰圖,每一種顏色代表一種房型,紙上就出現了小花園那種豐富繁密感。」從老式里弄到新式里弄,從聯排別墅到獨棟洋房,呈現上海獨有的住宅形態與生活場景,在古今中西的碰撞與交融中,以城市為舞台,勾勒出時代變遷下的上海浮世繪。

在電視劇《繁花》中,金宇澄的上海浮世繪變得更加立體,更加具象。對於小說《繁花》的第一感覺,王家衛坦言是「一見如故」。沒有連貫故事的《繁花》,外表是飲食男女,內裏卻是山河歲月、時代變遷。開啟市場經濟的九十年代,無疑是一個狂飆突進的黃金時代,亦是一個大浪淘沙的草莽時代。黃河路上的燈紅酒綠、聲色犬馬、人面桃花,夾雜着吃吃喝喝、情情愛愛、生生死死,反映了滬上市民階層的悲歡離合與是非成敗,折射出時代巨輪下的社會發展與城市變遷,書寫着十里洋場有關名與利、情與愛的記憶和遺忘。曲終人散後,一個時代正式謝幕,一如曾經叱咤風雲的寶總,在故事結局走入如水夜色,放下生意人最在乎的派頭、噱頭與苗頭,回歸生活中的阿寶,帶着一絲繾綣和一點遺憾,定格成為時代傳奇的一個縮影。繁花落盡見真淳,在流光溢彩的霓虹魅影之下,萃取人情世態,沉澱笑看風雲的人生智慧與城市性格。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獨屬於自己的繁花。拋卻男女主人翁的事業線與愛情線,還有寶總與爺叔的師徒之緣,阿寶與蓓蒂的童年之憶,阿寶與雪芝的十年之約,玲子與菱紅的江湖之義,盧美琳與杜紅根的青梅之戀,敏敏、小江西與露絲的姐妹之情……新年之際,願平凡如你我,亦可一路有繁花相伴,不忘初心,不負韶華。

戲裏香港出現不多,但無處不在,許多集配了九十年代粵語流行曲,現在聽來,唏噓無比──那是一個逝去的年代啊,大家活過,卻一去不返。到了今天,上海人回看那個年代,也有相同感慨吧;那是時代的輓歌。每個鏡頭拍得像電影般細膩,是電視劇的里程碑。

1 則留言:

  1. 到訪中山三鄉,原來也是昔日的「繁花」之地,當地有一個聘用了幾萬工人的鞋廠,台商及台灣管理人員進駐,那邊有很多KTV,同時也有一個國際規模的高爾夫球俱樂部,朋友是台灣人,他介紹當時的三鄉最有消費力便是台灣人。

    曾幾何時,當年台灣食正中國改革開放,殷切需求外資投資建廠,人工平、地價低,兩岸又同聲同氣,於是一拍即合,創造這個中山小鎮的奇蹟,也算「繁花」廣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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