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1日 星期一

紅嘴綠鸚哥(紅桿兒綠葉兒)

  某年到承德避暑山莊玩。偶見路邊一排普通的宮殿前,停有一輛灰色麵包車,儀表板上放一薄冊,土黃封面,縱列四個漢鼎繁古印體大字「還珠格格」,貌似還有劇組在樓內拍攝。當時《雍正皇帝》、《宰相劉羅鍋》之類古裝劇很多,所以我心中不屑:「又在拍什麼清宮劇……」
紫薇 
  後來方知,彼時我與皇阿瑪、小燕子和童年陰影容嬷嬷,其實只有一牆之隔啊。
  卻說《還珠格格》第一部有一集,眾人微服出行,河畔草地野餐,菜一道道端上來。皇阿瑪問紫薇:「你炒的這個紅桿兒綠葉兒的是什麼菜啊?」紫薇答:「紅嘴綠鸚哥。」鄂先生(鄂敏)在一旁撇嘴:「不就是菠菜麼?」五阿哥湊趣兒:「在這青山綠水中吃飯,必須詩意一點哦。」皇阿瑪附和:「就是,你們帶兵的人太沒想像力了!」
  隨後是五阿哥橫持長長一束菠菜,辛苦咬嚼卻滿臉詩意的長鏡頭。
  過去在中國北方,入春時菠菜海量上市,價廉如土,家家大吃特吃,其實也因為沒什麼別的蔬菜。翟鴻起《老饕說吃》和梁實秋《雅舍談吃》都提到過,老北京人貧嘴,說菠菜吃多了,會把腦門兒吃綠,所以別去前門外珠寶市,免得被當塊翡翠給賣了。早年春晚小品《昨天今天明天》,來自遼寧鐵嶺的白雲大媽(宋丹丹飾)說,大叔(趙本山飾)年輕時,總找機會向她暗送秋波,「秋波,就是秋天的菠菜。」菠菜入秋,桿兒粗葉兒老。清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引蘇軾詩「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菠薐如鐵甲」,說黑龍江的菠薐(菠菜古稱)厚勁如箭鏃,確如鐵甲。如此「秋菠」適合曬乾後儲留過冬,所謂「接短」,是昔日北方冬季饋贈佳品。如今菠菜四季供應不絕,綠腦門兒之類的老話也就漸漸為人遺忘了。
  中國北方曾有些奇奇怪怪的民間信仰,比如認為吃鹽太多會變成蝙蝠。吃菠菜倒不至於變成翡翠,也許反而會像美國老漫畫《大力水手》(Popeye the Sailor)的主角,吞下一罐菠菜就會突然變成肌肉男,力大無窮。據說漫畫作者是為勸誘小朋友們仿效,多吃營養豐富的菠菜。科幻、漫畫、電腦遊戲中的眾多英雄,各有克敵制勝的法寶,吃下即可變高變壯或武器升級。如今閒逛超市,但見藥丸藥粉五花八門:補充維生素ABCDE的,加強鈣鐵鎂鉀鋅的,還有魚油蝦油魚肝油,香草味的蛋白質粉,橘子味的纖維素粉……假如我每種吃一粒或一勺,加上赫胥黎小說《美麗新世界》裏的「快樂神藥」Soma,還有電影《1942》裏吃一顆就七天不會感覺餓的「長效救荒丸」,十全大補,會不會也變成超級英雄,刀槍不入?
Popeye the Sailor 
  想得美。人體對藥丸藥粉的神奇效力無法全盤吸收,所以最好從天然食物攝取營養。菠菜非常百搭,涼拌、焗、湯、炒,調「翡翠」色點綴,都可以。在中國見到的菠菜都是「紅嘴綠鸚哥」,葉細長,帶着紅色的根;美國的菠菜都已除去根莖,只餘橢圓形葉,洗得乾乾淨淨裝在袋中。想做小白兔吃草了,打開口袋抓一把即可。較嫩的菠菜適合涼拌,快手的人不妨試試菠菜炒雞蛋,「秋菠」可做餡兒、熬菜粥。歐美烹飪,意麵、奄列(煎蛋卷)、沙律、法式鹹批(quiche),菠菜都是主角之一。
  日本借中國對菠菜的古稱,名之「菠薐草」(hōrensō),發音恰與日本上班族的三大準則(報告hōkoku.連絡renraku.相談sōdan)起首字諧音。菠菜在日本料理中常用於做涼浸菜(おひたし)或加芝麻的涼拌菜(胡麻和え):菠菜焯水,冷卻,潷去水分,切細。由此加昆布高湯、醬油、砂糖及酒,浸泡約半小時後賞味,即是涼浸菜;將研磨好的芝麻、酒(或味醂)、醬油、糖乃至味噌混合,與菠菜拌勻就成了「胡麻和え」。

  《還珠格格》的紫薇,一如瓊瑤作品中的眾多女主角,是古典詩詞大王。小燕子則是紫薇的鏡像,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把《禮運.大同篇》裏的「鰥寡孤獨」讀作「魚家瓢蟲」,很像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韋小寶,將頌聖的「堯舜禹湯」聽成「鳥生魚湯」。(金庸、瓊瑤的晚期作品,主角都是半文盲的反英雄,算不算一種巧合?)草地野餐,小燕子告訴皇阿瑪,正在烹飪的是「叫化雞」。皇上皺眉,認為菜名不雅。紫薇連忙圓場道:叫化雞另有別名,烤兩隻就是「在天願作比翼鳥」。於是龍顏大悅,紫薇見機把端上來的村野菜餚都以唐詩美化:野草、桑葉,名為「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豆腐是「漠漠水田飛白鷺」,炒雞蛋是「陰陰夏木囀黃鸝」,叫化雞外面的泥殼是「黃鶴一去不復返」,吃剩的雞是「鳳去台空江自流」。皇阿瑪感嘆:「朕服了你了!」

  瓊瑤和我一樣,熟讀《唐詩三百首》,紫薇瞎編的菜名出自其中的五首詩,作者分別為李白、王維、白居易、崔顥。普普通通的菜,平平淡淡的日子,心中存個「趣」字,看到的就不是菠菜、豆腐、叫化雞,而是紅嘴綠鸚哥、白鷺、比翼鳥的詩情畫意了。

  我常將生菜、胡蘿蔔、洋葱同炒,搭配去骨雞腿肉,美其名曰「三英戰呂布」,家人卻稱之「老三樣」。借用皇阿瑪批評鄂先生的話說:「太沒想像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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