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22日 星期一

美國當代 之乎者也

《之乎者也  編曲/詞:羅大佑
知之為知之 在乎不在乎
此人何其者 孔老夫子也
知之為不知 在在不在乎
此人何其者 寒山子是也
不知為知之 不在乎在乎
此人何其者 齊人是

過去一周,美國政治風起雲湧,峰迴路轉。

一名20歲的槍手於特朗普的競選活動上向其開槍,子彈擦耳邊而過,令其受到輕傷。一名出席活動的特朗普支持者中槍身亡。大熱總統候選人在一群特工掩護下高舉手臂,向民眾表示自身無恙。該舉動被普立茲得獎者攝影師拍下,成為是次選戰新聞報道的「代表作」。特朗普所呈現出來的「強悍勇氣」被包括馬斯克與朱克伯格等科技巨頭領袖公開稱讚。

同時,極左進步與極右民粹圈子中皆掀起陣陣的陰謀風。前者表示特朗普乃「自編自導」,後者則指控民主黨建制派及所謂的「深層政府」,故意埋下安全漏洞,讓行刺者有機可乘,試圖把形勢大好的對手消除。陰謀盛行所反映的實際現實,正是這些處於政治邊緣民眾對主流媒體根深柢固的排斥與質疑。與陰謀相映成趣的,則是一群民主黨高層政客在槍擊案後的紛紛表態。他們說:美國這般「文明」的社會對任何形式的暴力,皆必定是零容忍。

大難不死的特朗普,翌日即宣布其競選夥伴為俄亥俄州參議員萬斯(James David "J.D." Vance)。在剛結束的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上,這位氣勢如虹的前總統如沐春風,接受其所有曾經對手的「祝福」與「祝賀」。看來對不少搖擺州內的搖擺選民來說,相比起在辯論上垂垂老矣的拜登,這位民粹富豪更能投射出一種所謂的堅毅,讓他們感到久違的「安全感」。大眾形象上,其也旋即從「罪名成立的犯人」變成面對恐怖分子皆「面不改容」的英雄,在主要民調中與拜登的距離持續拉開。

當然,主觀與客觀是兩碼事。現任總統拜登已宣布退選。然而槍擊案令共和黨空前地團結一致,正是我所提及的「突發情況」。拜登「讓賢」於賀錦麗,由這位曾擔任4年加州參議員的副手接棒上陣。她不會自動獲得提名資格,而是要等到8月由近4000名黨代表在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上投票決定後,才決定由誰披掛上陣

我很喜歡羅大佑的《之乎者也》專輯,其中四曲歌詞套用在美國今天,有相當應景性。「之乎者也」能言簡意賅地譏諷着只懂得文字遊戲、賣弄口舌的「紙上談兵」者。能讀書、會理論,卻不會解決問題。

一、「什麼都可以拋棄,什麼也不能忘記」

現年39歲的萬斯於2022年勝出參議員選舉,在位不到兩年。

萬斯出生在一個破碎家庭中,父母在其孩童時期離婚、母親濫毒,其主要是由外祖父母所扶養成人。缺乏安穩的家庭背景讓其自少便具備極強的生存及自保意識。萬斯中學畢業後便參軍,並被派至伊拉克服文職兵役,退役後在俄亥俄州立大學修畢政治及哲學本科學位,並獲獎學金至耶魯法律學院進修。期間其得到人稱「虎媽媽」並頗具爭議性的著名學者蔡美兒(Amy Chua)指導,並受其積極鼓勵而撰寫自傳──也即是現已家喻戶曉,於2016年出版的《鄉下人的悲歌》(內地翻譯,而台灣翻譯則選擇譯成《絕望者之歌》)(Hillbilly Elegy: A Memoir of a Family and Culture in Crisis)。

在全球化及機械化的雙重衝擊下,美國不少內陸省份的藍領勞工於過去30年遭受結構性失業、社會向下流、因而衍生出工業衰退的「銹帶」中酒毒泛濫、罪惡率高企等問題。然而通過訴說其個人家庭經歷,萬斯道出其心目中悲歌的確實根源──並非單純的宏觀經濟改動,而是美國「鄉巴佬」文化所導致的禮崩樂壞,以及當代美國鼓勵自私自利、物質與消費主義泛濫的整體氛圍。其認為問題真正癥結在於鼓吹懶惰的卸責主義,透過福利側重、平權執着以及其他受所謂「自由主義者」所推崇的價值觀所滲透在每個階層與經濟社群之中。這本書面世後獲得包括美國前財長薩默斯(Larry Summers)在內的民主黨菁英高度評價,正因其以感性卻不陳腔濫調、細膩而不矯揉造作的手法點出了美國「沉默的一眾」想法與心路歷程。

2013年修畢法律博士後,萬斯先後涉獵政壇及法律界,最終於2016年加入PayPal共同創辦人蒂爾(Peter Thiel)的創投公司中,成為這金融科技梟雄麾下一員。3年後,他與蒂爾及谷歌前CEO施密特(Eric Schmidt)共同成立了Narya Capital,於2021年宣布競逐2022年的俄亥俄州參議員選舉,及後成功當選。他任內在監管傳統華爾街及大企業(除了科技巨頭以外)方面與民主黨員立場較為相似,並在這些方面推動多項跨政黨議案。在外交政策上,萬斯認為「中國透過犧牲美國利益以致富」,堅持着鮮明反中立場,同時強調必須跟俄羅斯緩和關係去「親俄抗中」,削減向烏克蘭提供的援助。一般而言,美國的副總統並沒有直接支配或制定外交政策的實際權力,但正如小布殊「副手」錢尼(Dick Cheney)所彰顯,副總統權力範圍乃由當事人能力與權謀所定奪。特朗普當選後相信將把外交政策制定交託於包括萬斯在內的超核心領導團隊,把自身注意力放在針對政治對手進行報復,以及「美國優先」的工業與勞工政策。

萬斯故事當然有其勵志成份。然而其是一位可以拋棄一切原則並讓任何與其接觸者皆難以忘記的精緻利己主義者,也是一個代表着共和黨新生代的標誌性人物。曾幾何時高度評價奧巴馬並私下批判特朗普為「一個自私自利者,如尼克遜,又或是像希特拉一般」的萬斯,在特朗普當選後逐漸改變對其公開評價。若其在是次選舉中順利當選,萬斯大有可能於2028年競逐共和黨總統候選人提名,甚至屆時在民主黨內部四分五裂的情況下,當選為美國第48任總統。

二、 「眼睛睜一隻,嘴巴呼一呼,耳朵遮一遮──皆大歡喜也」

萬斯深知在美國政界這大醬缸中,「上位」便是唯一須堅持的政治原則。確實,在觀看共和黨大會上的眾生百態時,不難看到黨內所謂「菁英」皆是極度精明,政治觸覺及求生欲皆十分強盛。往上爬是定律。今天的我打倒昨日的我,是常態。佛羅里達州州長德桑蒂斯(Ron DeSantis)振振有詞,「我們不能辜負特朗普,我們不能辜負美國!只有共和黨,才能秉承美國的立國價值!」曾代表共和黨僅存的「體制派」與特朗普惡鬥的黑利(Nikki Haley)也表示,她認為「特朗普值得我最強而有力的支持」,並呼籲共和黨員放下分歧,團結一心地投給特朗普,因為他們兩者間「共同點遠大於分歧」。最誇張的是七情上面的克魯茲(Ted Cruz),他激昂地大叫,「天佑特朗普!」在一片揮動橫額與旗幟者面前,儼然牧師向信徒傳教般,把現場氣氛推到炙熱。過去一周的大會是共和黨各大小派系名副其實的一次「大和解」,也是特朗普的「黃袍加身」。相對於2016年及2020年,共和黨在過去數個月所趨向的一致性是高度密集,與民主黨如今的撕裂猜疑有所鮮明對比。

為何共和黨大台上乃如斯的「皆大歡喜」?我分析認為原因有三。一、共和黨政客對特朗普「吸票」及「贈票」能力之肯定,遠高於民主黨政客對拜登的相應信心。特朗普的「個人魅力」被視為是年參眾兩院選舉的關鍵保證,其是否願意為某位候選人背書,則十分取決於該候選人能否博取其歡心。二、對於包括黑利與德桑蒂斯在內的資深對手來說,民主黨的乏善足陳揭示了特朗普很大概率可成功重回白宮。此前提下,他們必須紛紛歸邊並參與在特朗普的「神化」過程中,甚至愈高調愈好,方能確保「神」會考慮在第二任內委任他們出任不同的重要位置──已有傳聞指特朗普有可能挑選立場同樣強硬地反華的黑利出任國家安全顧問。三、各路人馬正就着2028年選舉摩拳擦掌地進行熱身,望能透過吸納及鞏固在特朗普支持者眼中的形象,為自身將來競選鋪墊出相當可觀的基本盤。

大會第四天,特朗普正式接受提名。大會場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他在演講中提到「上帝站在我這邊」,彷彿是把印度莫迪的虔誠宗教說詞照辦煮碗地搬來,並把各種各樣的陰謀、對自由派主義的否定、對美國民眾的「承諾」、對自身的嘉許等炒作一塊。對受過基本政治現實訓練的聽眾來說,他的胡言亂語缺乏公正與邏輯連貫性。然而純粹從流暢度及表述手法來說,他表現絕對相當扎實,讓其目標受眾非常受落。這個時代,正是一個情感壓倒理智、感觀定奪認知的時代。

三、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

過去一周,其因拜登確診新冠肺炎,因而自我隔離。他宣布其「隔離靜思」所得出的結論,就是退選。過去數周相信乃拜登從政生涯裏面最嚴峻的時刻。一邊廂,以其妻子為首的一群家人、相識數十年幕僚與親信,正嘗試把苛刻的批評聲音過濾,盡量把要求拜登退選的黨內進諫壓下去,試圖讓拜登堅持到八九月,令民主黨主流意見不得不接受以他為候選人的既定結局,從而促成「米已成炊」局面。另一邊廂,包括不少忠實民主黨金主、部分州長及參眾議員等民主黨高層在內,皆紛紛私下表示對拜登失去信心,認為其必須退出選舉。當然,如上周所述,這些「倒拜」者間就着替代方案有沒有共識,似乎仍是未知之數。最有可能發生的便是賀錦麗獲主要派系代表一致通過為拜登「Plan B」,然後再透過公開但迅速進行的初選,挑選出其副手。

歲月決不饒人。從反應速度、內容探討、思路清晰,以及詞鋒敏銳等層面來看,固然四年前的拜登與其今日的表現必然有其鮮明差異。然而實際上這些衡量標準之所以為我們所採納及重視,乃因拜登是一名稱職的「傳統政客」。相比之下,我們早已習慣了特朗普說法的語無倫次、自言自語、自吹自擂,更傾向於不自覺地「原諒」或「容忍」這位非「傳統政客」的一舉一動。拜登的忠實支持者也許會認為這是典型的雙重標準,然而在任何一個選舉民主國家的政治論述與輿論鬥爭中,參與者的雙標乃理所當然的。

最諷刺的是,拜登曾幾何時乃民主黨體制內的「金主」及「財主」所共同推崇的候選人。他們動員龐大資源與人力,把拜登包括華倫(Elizabeth Warren)及桑德斯(Bernie Sanders)在內的進步派勁敵淘汰在黨內初選過程中,保送拜登於2020年成為能團結方方面面的「得體」候選人,奪得總統寶座。而根據多方消息,卻也正是這班「自由派」財閥與政界權貴,在過去一個月不留餘力地嘗試把拜登轟下來──無論是透過游說個別議員,還是發動網上輿論攻勢。在他們眼中,拜登留下來,只會為民主黨招來一次慘不忍睹的滑鐵盧。只有換帥,方能讓他們重新往總統候選人輸送更多的資金。

假設賀錦麗成為是次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其副手很有可能是賓州州長夏皮羅(Josh Shapiro)又或是伊利諾州州長普立茨克(J. B. Pritzker)。這兩人,尤其是前者,普遍受黨內相對文化保守及經濟右傾的「右派」支持。同時,作為猶太人男性及相對幸免於過去數年黨內鬥爭的「生力軍」政客,這兩位都能彌補賀錦麗在黨內聲譽及部分選民群中的負面形象。也有民調顯示,賀錦麗與任何副手對撼特朗普及萬斯的勝算,比拜登賀錦麗配搭不會來得更高或低,相比起其他任何總統候選人,可謂是整體風險最低的改動。

四、 「家鄉的人們得到他們想要的,卻又失去他們擁有的」

萬斯在《鄉下人的悲歌》中的「家鄉」,正受到各種現代化下所帶來的價值觀失衡與挑戰。社區變得更為碎片化,卻並沒有為個人賦予相應的社會責任感。「鄉下」的大眾倫理觀變得更模糊,令城鄉差別不減反增。在這種絕望感蔓延的政治氛圍中,2016年的特朗普成為了當時美國藍領勞工、白人保守主義者,甚至部分少數族裔低下階層的「救世主」,獲他們全力背書,進入白宮。

今日,特朗普與萬斯即將捲土重來,共和黨的基層「得到他們想要的」。然而他們又失去了什麼?這兩者是否真正能為美國的普羅大眾帶來經濟、文化、精神上的救贖?又或是只會淪為他們背後的科技初創資本家及傳統宗教力量的傀儡,在本土政策上推動翻天覆地的「變革」,令國家持續邁向撕裂與兩極化?

須知道,文化戰爭(cultural war)從來都不是一個純粹由民眾所主導或驅動的現象。三四十年前,美國共和黨與民主黨員對氣候變化問題分歧甚少,甚至有不少立場堅定的民主黨員對全球暖化的證據徹底地否定。然而經過數十年的政治操作與「政黨渲染化」後,時至今日,對「氣候變化是否存在?」的答案已變成辨別共和黨與民主黨支持者的最佳試金石(Shibboleth)之一。事實證明,若政治立場可以一個交易市場作比喻的話,供應往往能左右,甚至控制需求。

有人說,特朗普在槍擊案後所展示出來的領導風範,證明其乃是「天賜」之君,具備拜登絕對沒有的魄力、領導力、意志力,是一名強人。然而強人政治是否必然是美國所需的答案?強人政治是否當代世界所需的模式?知之為不知,在在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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