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26日 星期五

活出「真的我」

 有些名詞,使用時意思好像很明確,不過慎思便發覺意義很含糊,例子之一是自我。在現今社會,人人都要扮演不同角色,但心底總覺得這些角色並非真正的我,至少不是全部的我。在種種角色後面,還有一個自我

 黃霑填詞的《問我》,便有「面對世界一切,哪怕會如何,全心保存真的我」,真的我便是所謂自我。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Abraham Maslow, 19081970)提出,人最高層次的需要乃「自我實現」。

 何謂自我?自我和我有什麼分別?古漢語裏面沒自我一詞,只有我一字,既是主詞,也是受詞。自我是翻譯外文的。在德文裏,我是小寫的ich,自我是大寫的,還要加上冠詞Das Ich,即The I,兩字意思甚有分別。英文主詞的我是I,受詞是me。然而,說到自我,則用myself。可是,self既可指人,如herself;亦可指物,如itself。英文的自我不如德文般意思明確。

 中文自我一詞,自的一個意思是我。自稱,即我稱;自以為是,即我以為是。《說文解字》云,自是象形字:「自,鼻也,象鼻形。」人用手勢指自己時,通常指着鼻子。自我意思是我自己。古人毋須分辨真的我和扮演不同角色的我,故只須說我或自。 

莊周夢蝶

 西方哲學家最早提出自我問題的是笛卡兒。他說,我們怎麼肯定我無可置疑的存在呢?莊子比他早千多年在《齊物論》中提出同樣問題:「不知周(莊子名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莊子認定必有分別,卻沒說如何區別。笛卡兒的答案:我思故我在。我可以懷疑我的身體是否真實存在,我可以不肯定自己在發夢還是在真實的世界裏,但我能夠思想和懷疑,邏輯上,我必然存在,否則,誰在思想呢?誰在懷疑呢?笛卡兒由「我思」推論出,我和外在世界都是真實存在。

 繼後,不少西方哲學家──如康德──都指出笛卡兒的推論有問題。「我思」只是一個懷疑、思想的我,是個空洞、沒內容的我,而非主宰身體、有意志、有感受的我。一般人認識的自我是主體,無論稱為心、精神或靈魂,都是真實存在的,教徒且相信這個主體死後也存在。

 笛卡兒和莊子的問題,可以有另一個答案。人的確有意識,無可置疑。笛卡兒只是懷疑意識的內容是否真實,而非意識本身。意識有什麼特質呢?創立現象學的德國哲學家胡塞爾(Edmund Husserl, 18591938)指出,意識必有個主體(subject),亦必有意識的對象,意識的對象是客體(object)。意識的主體就是笛卡兒的「我思」,是沒內容的。我在意識中,即表示主體的我存在,我意識的對象是外在世界,外在世界是物理世界,有客觀規律。人在睡夢中沒有意識的,何以見得?一是人不能主宰夢到什麼,二是夢中世界並非依循物理定律的真實世界,而是天馬行空的虛擬世界。此所以莊子不可能活在蝴蝶的夢裏。

 主體抑或客體

 這個說法亦有一個難題。人是意識的主體,但人可以意識到自己,即以自己為意識的對象,以自己為客體。人怎可以同時是主體也是客體呢?自我究竟是主體抑或客體呢?有哲學家問AI:你是主體還是客體?如果AI答:我是個按照演算法運算的機械人,那AI便是客體,客體不能有意識。若AI答:我是主體。那問題就來了,這等於AI說它並非一副機器,是不是有點弔詭?AI只可能答:cannot compute。哲學家不是電腦科學家,也非工程師,或許有朝一日會製造出有意識和主體性的AI哩!

 英國哲學家洛克(John Locke, 16321704)嘗言:人的自我就是他的記憶。

 這符合一般人心目中自我的定義,然而,這等於說自我是客體。人若失去所有記憶,如腦退化症末期病人那樣,只餘一個空洞、沒具體內容的主體,不認得家人和朋友,連自己是誰都說不出來,那還說什麼自我呢?幾個月大的孩子,初會說話時,只懂得講自己的名字──如「寶寶吃奶」──而不會說「我吃奶」,顯示孩子還沒有「我」的意識。

 古人覺得人受命運、出身或神祇主宰,事事身不由己。現代人相信人能掌控自己的成敗、感情,因而自我意識比古人強,畢生奮鬥,要活出「真的我」。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