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過杏仁體(感性腦)是用來主導情緒反應,剛看了紀錄片《赤手登峰》(Free Solo),相信成為一位成功的攀山者是與杏仁體有關。雖然明知攀山運動家阿歷士.韓諾(Alex Honnold)成功徒手──即不用繩索和岩釘等攀山工具,也沒有任何救生裝備──登上加州優山美地(Yosemite)那九百餘米高、陡斜得幾乎垂直的酋長岩(El Capitan),沒有跌死,可是,到了全片最後十五分鐘的攀岩過程,因為鏡頭呈現的驚險程度實在太嚇人,我還是看得不期然握着拳頭、咬緊牙關,怕他失足墮下。韓諾抵達酋長岩頂時,沒有十分激動的表情動作,但我則感到一股莫名的感動,立即起雞皮疙瘩,實在是了不起!
平時在家裏看電影,除非是太血腥暴力(例如塔倫天奴的《落水狗》)或太藝術而考驗耐性的(例如塔可夫斯基的《潛行者》),老伴都會和我一起看;《赤手登峰》既不血腥,也非藝術片,但她聽過我簡述影片的內容後,決定不看,理由不是怕看攀山的驚險,而是不欣賞韓諾的行動──為了攀山而冒極大的生命危險,罔顧至愛親友的關懷和擔憂,太自我中心了。我兩的價值觀很接近,對大多數事情的看法都大同小異,不過,這次我卻不同意她,因為韓諾的情況特別,不能跟一般人一概而論。
韓諾顯然不是一般人。我指的不只是他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無人能及的徒手攀山技巧,更重要的是指他那特殊的腦袋。他做過MRI腦掃描,結果顯示他的杏仁體很難受到刺激而活躍;簡單地說,即是他很難會感到恐懼,就算身處高山岩石間的極危險處,他可能一點恐懼也沒有。很多杏仁體較不活躍的人都是高度官能刺激追求者,而韓諾對官能刺激的要求比這些人還要高,替他做腦掃描的腦神經專家說他可能是超級官能刺激追求者。
其實,「追求官能刺激」這個形容未能表達出攀山對韓諾重要到甚麼程度。攀山,令他感到生命充實,得到一個接一個的挑戰,因而有確定的進步方式,以臻完善。韓諾這種對官能刺激的追求,構成他的自我認同,不像其他人追求食慾、性慾或物慾的滿足那樣,即使得不到滿足,亦無損「我之為我」;假如他不冒死攀山,他會失去生活的動力,甚至感到自我迷失,像一個熱愛作曲的音樂天才被迫停止作曲一樣。徒手登上猶長岩頂,並不只是他的一個心願,而是他生命成長的極其重要的階段。是否一定要是攀山呢?也許不一定,但假如是另一種活動而能代替攀山的,則那活動必須能給他足夠的官能刺激,並且能給他一條成長之路,讓他不斷改進自己。
尼采在《快樂的科學》(Die fröhliche Wissenschaft)裏提出一個說法:「成為你自己」。這說法可以有一個宿命論的理解,即每個人都命定了成為如此這般的人,一生就是這個「成為」的過程;但這說法也可以有一個非宿命論的理解,即一個人可以透過自我塑造而成為如此這般的人。這兩個理解都適用於韓諾:他命定了成為徒手攀山者,攀登酋長岩是他那「成為」的重要過程;他攀登酋長岩的行動是在自我塑造,結果是成為更趨完美的徒手攀山者。
一般人追求的是幸福快樂,但「成為你自己」卻不是一個追求幸福快樂的過程──你可以成為你自己而得不到幸福快樂。韓諾在影片裏談到「追求幸福快樂」,他大概沒有讀過尼采(他在柏克萊加州大學中途退學,而且讀的是土木工程,讀過尼采的機會不高),但說的話卻蠻有「尼采味」:「對我女朋友來說,人生是為了幸福快樂……對我來說,一切都是為了表現。任何人都可以快樂和舒適……沒有人會由於快樂和舒適而有偉大成就。一切都是為了成為一個戰士。不用管這一切的成因是甚麼,成因不一定重要;這是你的道路,你要力求完美地循着這條道路追尋。」
尼采在《快樂的科學》裏有一句名言:「要在生存中獲得最大的豐收和最大的享受,有一個秘訣──過危險的生活!」,這句名言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但用來形容韓諾的生命,看來適合不過,因為他正正是活得危險而豐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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