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招隱詩》 王康琚(晉)
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
伯夷竄首陽,老聃伏柱史。
在許多人看來,香港是個典型的紅塵之地。以其人口密度、住房擁擠程度均居世界之首的「成績」,不僅紅塵滾滾,也是紅塵憂憂。彈丸之地,人情世故;熙攘之間,利來利往,無利則無力,萬事皆哀,因而極其現實。似與桃源隱世搭不上界。東坡先生說「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香港蕞爾方寸,市聲喧喧,何處堪為隱世之處?
不過,對於今人,隱世的意味並非看破紅塵,「躺平」,不同於歷史上文人以隱求仕,或是當今成功人士實現財務自由後追求田園生活,也並非出於對生存壓力厭倦的逃離。這裏所謂的隱世,是一種都市之隱:入世為生計奔忙,出世隨自己所喜。既可專注於打拚,亦可專注於心願;既可孜孜於案頭,亦可放情於塵間。出入之間,隱世紅塵咫尺轉換,移步即達,轉身即得。
香港之隱,隱於鬧市之間。於鬧市之中尋一方更鬧猛之地,市聲換喧聲。蘭桂坊的酒綠燈紅,人影隱於觥籌吧台,一杯雞尾一扎淡啤,暢聊興盡,醉歪而歸,沒有什麼心事是不能用一杯酒來解決的。鬧市之側幾步之遙的小街小巷,石板街的老石階斑駁凹凸,前街是ZARA專賣店,後街簡陋的商亭老人默默守賣掛飾對聯,旁邊是西式酒吧。傳統隱於現代中,時尚也隱於古舊中,互相映襯,互相搭配,互不打擾。
香港之隱,隱於高樓之間,每個轉角每個街巷似乎都隱含着自己的故事,每座老屋每爿店舖都默緘着自己的見識,每間茶樓每個菜餚都隱約着自己的個性。荷李活道隱於荷里活的赫赫大名後,卻與之沒有半毛錢關係,而其得名的冬青木(Holly wood)已隱於歷史變遷。街口的轉角處,總有一個塗鴉等候你,像一個個「盲盒」,悄悄帶來無限驚喜──滿牆的鬱金香,鋪滿鮮花的台階,稀奇古怪的符號,依水管畫就的藤蔓,迷離眼神的夢露,旗袍曼妙的民國女人,舉杯豪飲的黑哥,天真歡笑的兒童,或明媚燦爛或滄桑奔放或詼諧搞怪……而畫者隱於視野之外,不知誰畫,不知畫誰。畫面隱去了多少心事,畫面背後隱蓋着多少形形色色、紙醉金迷,又隱蓋着多少黑黑白白、千瘡百孔。
香港之隱,隱於步移景易的動靜之間。山隱於市,市隱於山。中環拾徑,循林蔭落葉緩步,可聞細泉泠泠,林鳥啾啾,山蟲幽幽。頃刻塵囂在腳下,幽靜在眼前。清涼襲人,目視即享,耳捕即得。野豬黃牛搖擺而過,人畜對視,相伴相安。榕樹獨木成林,虬髯根鬚與青苔斑駁的石牆長成一體,根根凸出,雕塑一般。綠葉頑強地從牆縫處迸冒,堅固古板的石牆也靈動起來,有了故事和生命。房屋隱於樹蔭,樹叢隱於半山。人隱於山野,山隱於人間。
香港之隱,隱於都市中鄉村的原味。彈丸之地,總有海角天涯般的存在,保留着地道的漁村文化,那是香港在登上歷史舞台之前起初的模樣。赤柱海邊,在全港十四輛之一的雪糕車買一支甜筒霜淇淋,沿海邊木棧道漫行。日落後,據美利樓一角,木櫈木桌,憑山臨海,大扎黑啤大塊德式豬肘,飲盡海風月色。石澳,各種色彩的房屋組成糖果小鎮,奶油白、薰衣草紫、少女粉……明黃色的房子,信箱塗成天藍色,萌萌的反差。玫紅的三角梅如火如荼閃亮半條街,橙紅的炮仗花垂掛院牆外。少年溜着滑板在村路上晃悠,汽車耐心跟在後面緩行,不催不急。人們海邊衝浪或曬太陽,街上泰菜館生意火爆。
漫無目的地在村中閒逛,恍如隔世。從觀光客的角度,不由得猜想:住在這裏的主人到底是何種背景何種身份?是頤養天年的老人家?是嚮往慢生活的年輕人?這些地方,一半富豪一半村民,富豪關心優雅品質,村民關心糧食蔬菜。富豪隱於村居中,村民隱於市井煙火中,市井隱於山川之間。無論是誰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他們都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熱愛生活。
香港之隱,隱於五光十色、萬家燈火下,容納着每一個特立獨行、每一個多元多樣,諸多階層族裔群體,諸多觀念信仰訴求,諸多文化價值觀生活方式,都有自己的角落,都可作為一元體而自由存在。夜半時分,牽狗獨行,只要狗狗樂意,你樂意,他人不以為異。坐在叮叮車二層的木椅上,默覽街景千百幕,心頭雜事一籮筐,只要車不到站,發呆可以盡情盡意。乘天星小輪來往於維港兩岸,霓虹在海面投下一串串光斑,愜意得意失意,意意隱沒於風聲海浪聲。心緒撫平,來日煥然一新,一身陽光,明媚前行。
疫情過了兩年多,間中走到鄉郊,仍然頗多遊客,不可能做到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惟有面對現實,在一個相對平凡單純的環境中自我淨化,而不迷失自己的原有的基本生活質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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