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年家居筲箕灣,見慣樹木小見大人,英雄被困,鮮有機會到中環。兒時某時某日進入中環匯豐銀行,真像臣子上朝見皇,心中忐忑不安,至今猶存餘悸。及至入住大學宿舍,放假出關,必到中環走走,眼球享受之外,進入石屎森林,嗅嗅香港政經心臟繁華的氣味。
中環是香港的重要地標,夜間從尖沙咀看去,標誌性的摩天高樓匯成了璀璨的燈光世界,體現着建築匠師的才智,綻放着香港的繁華。
在領略中銀、滙豐、渣打、友邦等這些當代建築風采時,人們也希望讀到建築歷史的變遷與新生,這些當代建築頂多還只有三四十歲,談滄海桑田未免有點妄自尊大。那麼,同駐中環的「中環街市」,歷經了過百年的「四代市場,三代重建」,相比已是老者,有足夠閱歷及智慧向後人講述她的前世今生,成為了一部標準教科書。
「中環街市」前身稱作「廣州市場」,本坐立在皇后大道與嘉咸街交界處,始建年份已不可考。街市於一八五八年遷到皇后大道中和德輔道中之間的現址,於一八九五年、一九三九年、二零二一年三次重建落成,並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成為了中環爬登半山的自動扶梯系統的一部分。街市一直存活於中西文化及新舊交替中,終活成了二零二一年八月重啟的樣子。
立面、空間和體量是建築的常用語。現在的中環街市保留了一九三九年落成的德國包豪斯風格,其立面牆全由通透的玻璃門及格子窗組構,南北面左上右落的雙道樓梯連接起東西兩座大樓。樓高三層,樓層高,樓面闊。街市夾在南北方向的租庇利街和皇后街的樓舖中,絕對是龐然大物。
歷時十八載的「保育活化」計劃塵埃落定,大功告成。古建築的「保育活化」,在全世界都是難題,人們總寄望修舊如舊。但時間已流逝,要完全還原已荒置了十多年的中環街市,希望進門便見到歷史畫面重現,見到賣菜攤檔和檔主阿姐阿嬸,或是剁肉的案板和赤着上身揮着斬骨刀的阿哥阿叔……此方案雖如珍貴發黃的歷史舊照,但難以實現,也與時代脫節,失去了建築負荷的傳承與發展的功能。
經活化了的中環街市,體現了「保育活化」的其中一種可能性。其功用已不迷戀舊時街市的販菜賣肉,除保留了商品交易的特點,還植入了服務當今、服務今人的觀念,活化成市民休憩、娛樂、飲食的歇腳地,並加進了信息教育的功能。
港人在享受街市今天價值的同時,也會關心她的來路及去路,這便超越了時空限制,把過去、現在、將來的文化思考,附在了有百年歷史的這棟建築物身上。
這正是古建築「保育活化」的最大價值。
中環街市底層有東、西入口。不論從哪兒進去,抬頭便可見到由幾百個小燈組成的八環燈飾。西廳是紅燈,東廳是黃燈,都是街市慣用的半球型小燈罩,樣式平凡樸實,燈光明亮柔和。大廳兩側是食肆、茶室、酒吧。東西兩座樓間是個歐式庭園,植物充分接收了從透明天幕射進的日光,冬天裏也綠意殷殷。庭園兩旁是一溜桌椅,簡便舒適。坐下曬太陽,叫上茶,打開書,便可悠閒半天。庭園也是個教室,不時會舉行講座,主題多與生活、健康相關。人們遊逛時,興之所至也可臨時聽上一課增廣識見。樓下最東邊盡頭,有家相貌久違的一比一米舖模型,重現了五六十年前的模樣。店門放着幾個圓形大木桶,堆着小山般的白米,寫着價目的木牌插在米上。直摞疊到天花頂的麻包米袋,稱米用的稱磅,都是當今年輕人陌生的,正好讓有心人補上香港歷史風物的一課。
二樓有不少文青小舖,賣時尚飾物、手工藝品、食品。針對香港居民的多樣性,還設有賣西方食、用品的專門店。最吸睛的還是某些舊式「士多」,樑上飄拂着紅綠紙,寫上品名和價錢,推銷傳統的鹹蝦醬、鹹柑橘等。望上一眼,恍然時光倒流。
三樓是各式小食攤,飄着各種風味的香氣,令人忍不住要嘗上幾口。
在街市任何一處坐下,靜然四顧,都能見到這座建築的不同面相,除可閱覽建築,也可在享受輕鬆與愜意時,閱覽心中的景致。這正是許多建築師對自己作品的期望。
俄國文學巨匠果戈里不但在小說中對社會與人心洞察深刻,對建築也有真知灼見,他說:「建築是世界的年鑒,當歌曲和傳說都緘默的時候,只有它還在說話。」只要建築還在說話,那麼傳說就是永恆的,也因此中環街市的傳說還會延續下去。這座曾被輕棄多年的建築,如今被歲月溫柔以待,被賦予了文化審視的熱情。其走過的幾個時代,恰如交響樂的幾大樂章,以不同的音色、節奏、風格共融一體,共同演奏出貫穿歷史的中環街市敘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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