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打開了什麼天地?
上日博文提到了教育使用AI六種可能的目的。引來不少朋友的議論。有朋友說，那六種目的，不外是三種，大意是：第一、莫落後，追上時代，視AI為一種新技術，因此教育就是讓學生學習新技術。第二、AI用來提高工作與教學效率和效果，包括行政工作的方便，細緻監控的可能，以及對教師工作的種種輔助。第三、讓學生與AI結伴，讓學生成為自主的學習者。
這最後一點，AI可以讓學生擁有自己的學習，成為學習的主人翁。是本文的焦點，因為正如早前曾說，把學習還給學生，是現實的需要，AI給了我們時代的契機。有朋友看了早前文章，說：「是否還可以有第七個答案，是學生更好地使用AI，成為未來創造新工具和新價值的人。」又說：「學習也不是目的，只是手段吧！」猜這位朋友的意思，AI不只會改變了人類學習的模式，也會讓人類產生新的價值觀。
的確如此，在前線靈活運用AI的教師朋友，形容AI就像是學生的小夥伴，像是運動員的陪練員，又像是獵人的獵犬。這裏舉一些例子。
AI：難得的溫習伴侶
第一個例子，小學3年班的學生，明天要測驗「分數加法」。家長對孩子說：「不如你找AI幫你溫習。」學生於是對着他慣用的AI程式說：「可否給我10條題目，測驗分數加法？」不到半秒鐘，AI給出了10條分數加法的題目，學生全答對，覺得太容易，便叫AI「給我難一點的題目」。「這次學生只答對了3題，AI還列出正確的答案，而且舉出學生做錯的原因。覺得太難了，又教AI降低難度。如此，學生做了60至70條題目，直至到自己完全答對，經過AI不斷解釋錯處，覺得自己也掌握了。
沒有教師的指示，也不需要別人的批改，但這是課程以內的學習，也可以說是一種「操題」（內地叫「刷題」），但又與常見的「操題」不一樣。第一、學生可以在幾乎是無窮盡的「題庫」裏，自己選擇。第二、學生可以自我調校深淺，自己作主。第三、對了自然高興，錯了也知道為什麼錯了。這是教師對着一大班學生做不到的。第四、更重要的，學生真正關心自己是否掌握，而不是要別人來關心督促。
這個例子，說明即使在課程以內，應付考試測評，AI可以個別化地幫助學生，而且是從學習的實質成效（而不是分數）幫助學生。整個過程的特點，是學生作主，掌控整個溫習過程。學生是自己學習的主人翁，這是最原始的AI應用。考DSE的學生也能夠用這個方法溫習，AI可以是一個超級補習老師。
以為運用AI是額外的活動，是一種誤解。以為運用AI就要離開「應試」，也不真確。或者說，即使在「應試」的環境中，AI也可讓學生有成效地作真正的學習。上面這個例子，任何家長隨時都可以試試。教師也可以鼓勵學生借助AI準備測驗考試，絕對沒有作弊的成份。
也聽過一位教師，教的是弱智學生。教會學生與AI互動後，學生從最低程度的作業做起，輕易完成；由自己選略高程度的作業，逐步完成，覺得很有趣，實際上在逐步提升程度。學生非常有滿足感，也完成了原來比較難的作業。關鍵是學生自己掌握難易，掌握整個學習過程。
AI：不一樣的預習概念
第二個例子，預習。讓學生在課前預習，學生在授課以前自己閱讀課文，並不是什麼新鮮事。但是有了AI，可以完全不一樣。小學四年級，教師說：「明天開始，我們要學『熱的傳遞』，你們找AI準備一下。」我跟隨着這名學生看到AI在幾秒鐘內，提出了「傳導、對流、輻射」三種熱的傳遞方式，並且提供了在家可以做的實驗，然後又提出幾條問題考驗學生。我追問有沒有參考書可介紹，馬上有十本書，有中文、有英文，包括網上的，也包括免費的。試想一想，有了這樣的預習，明天的課堂將會如何不一樣？教師明天就不用教書啦？不，明天各同學拿自己已有的認識（AI不會有劃一的反應，學生也可以用不同的程式），加上AI提議的一些問題。整個課堂，可以非常活躍。
我追問：「假如我是高中一學生，又如何？」回應又完全不一樣，裏面提供有關的定律及計算公式。我也認識一位教師，教高年級，編程。一樣是預告、預習，學生的學習就豐富和深入得多。這都是課程內規定的，並不是要顛覆課程，也沒有顛覆課堂。
第三個例子，批改。在香港已經不算太創新。第一步，學生寫一篇作業或者文章。第二步，要學生交給AI，讓AI批改；AI一般會處理得比較細緻，詳細評論，提出理由，也提出修改建議。第三步，要學生與AI互動，可以是同意AI的評論和建議，可以是要求AI澄清，也可以對評論與建議提出質疑或者相反意見，也可以因為受到啟發而一部分重寫。第四步：學生寫出第二稿，讓AI提出第二次評論和建議。這四步可以再循環若干次，直至學生（暫時）滿意。
以上這些例子，還可以有幾種方向的「變奏」。第一種，讓學生公開自己與AI互動的過程，全部放上網，全班互相討論。學生不只是看到自己與AI互動的過程，而且可以看到其他同學的過程。學生可以提出自己的觀察，教師可以引導學生概括。由於擺出來的東西豐富而多元，教師並不一定要得出非常結論性的概括，而是留下一個光譜。
AI：更上一層樓的學習天地
第二種「變奏」，AI批改按什麼準則？在AI作評論和建議之前，需要定出評價這份作業的準則。準則的定出，又可以有幾個層次。第一層次，教師自己定下，向學生說明。第二層次，經過教師與學生互動討論，以共識的狀況定下來。第三層次，由學生來決定評估準則。
這第三層次值得多講幾句。有人懷疑，學生怎麼能自己來制定準則？有老師一開始就讓學生互評。初步試評之後，讓學生討論，「剛才的互評，合理嗎？」於是展開對於評估標準的討論，學生更上了一層樓，學習作業/文章的評量標準，而不是停留在教師個人的標準。
以上三個例子，不過是冰山一角，旨在說明，即使在制度與課程沒有大變的情形下，香港教師的AI使用，仍然可以是出神入化。這是香港教育「校本發展」必然的百花齊放。也由於「校本發展」，香港學校與教師使用AI的程度，亦可以很參差，不過趨勢是樂觀的。有學校認為使用AI是額外的負擔，因此裹足不前；也有學校不讓學生帶平板電腦回校；相信遲早會為大勢裹脅。
這裏有幾點，留待以後討論，也可以供博友思考。一、上面的例子，都是讓學生處於主動地位，那就需要教師信任學生，相信他們的能力，相信他們學習的意願。這是關鍵，教師擔心、不放心，就不敢放給學生。二、學生始終處於AI使用者的身份。
有朋友說，AI可以看成是學生的teammate（合作夥伴），也有朋友不同意，認為學生與機器不在同一個層次。我也曾經提過教師—學生—機器之間的三角關係，也許這裏面有許多哲理值得探討。三、學生使用AI，其實非常自由，很容易超越制度和課程，遠遠超過本文的例子；制度與課程以外，學生可以如何通過AI豐富自己的學習，以後再議。
上節提到AI運用於教育的3個例子：準備考試、課前預習、學生批改。聽到不同的反饋聲音。值得拿來與博友共同分析。
有批評說：「你好像一反常態，又回到傳統的課程、教學與測評，不講改革啦？豈非鼓勵了這些過時的操作？」的確，我沒有隱瞞，一再聲明這些都是在即使制度和課程沒有改變，AI也可以有它的作用。這是文章的主旨──煥發學生的能動性。
我一直認為，傳統的教育形態──課程、教學、測評──不可能在短期內就有戲劇化的改變，目前能看到的世界各地種種「教育改革」，只能說是傳統模式的修修補補。因此，教師、家長、學生都要有準備，傳統的課程、教學、測評，都是「不在話下」，必須準備與之共存。
上文第一個例子：準備考試與測評（也就是溫習）最為典型。測評與考試，本是大家詬病的「應試文化」之代表，也就是內地說的「捲」的核心象徵。正因為這是不可避免的，我們更有理由希望學生帶着積極的、主動的心態，「不在話下」，處之泰然。
這裏講的，就是學生的能動性，把原來是刻板、乏味、被動的「操題」，轉換成與AI小夥伴合作的、自己可以操縱的「練習」。這一方面是AI可以提高溫習的效率，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讓學生變成這項活動的「主持」。不靠家長的督促鞭策，不靠坊間的模擬試題，也不靠補習的重複操練，就靠自己。這是最簡單的把學習還給學生──於是把「操題」轉化了，變成主動的、積極的、也可以是從容的練習。這樣的過程，將是多麼有意義的經歷！
學生運用AI 化被動為主動
這有點像在戰場，打仗總不是愉快的，但是假如對於戰場的巧妙瞭如指掌，就能勝券在握。社會上、工作中，總會遇到沉悶的、枯燥的、被動的時刻，能否處之泰然，進而變成自己可以掌握的過程，而不是成為愁眉苦臉去應付的包袱？AI只是一種工具，本身不會轉被動為主動；但是AI卻可以為我們臆想出無數的情景、沿着不同的思維、設計出多樣的方案……運用得宜，可以拓寬我們的視野，引發多元的思路，從而在複雜的環境中找到前路，還可以引發創意。
博友也許會覺得這樣說太理想化了。用了AI就有如此大的變化？這卻是我接觸到的在教學中運用AI的老師共識。
上文的第二個例子：預習。也就是近年有人提倡而頗得人心的「翻轉課堂」（Flipped Classroom），但是鼓勵學生通過與AI互動而在課前作充實的預習。聯想到最近在微信一個公眾號登了程教授一篇文章，就是講「把學習還給學生」。文後有評論者不同意，認為「教學，就是先教後學」。「翻轉課堂」恰恰就是在教師開講之前，讓學生先學；一般稱為「預習」。
記得荷里活電影The Smile of Mona Lisa（2003），影星Julia Roberts飾演的教師，到著名女子大學Wellesley College上課的第一天，她剛開口，台下的精英女學生已經把她預備講的如數家珍搶先講了。按照「先教後學」的傳統，這是學生沒有禮貌、沒上沒下、傲慢囂張……但是今天，若純粹論知識，學生在搜索引擎而得到的，等閒超過教師；若論製作或創作，學生通過AI能夠做到的，輕易勝過教師。
但若是拋開「先教後學」的信條，學生懂的、做的，先於教師又有何不可？在香港，就有不少教師把下一個單元的題目告訴學生，主動要求學生與AI互動，對這個題目作充分的準備。按照傳統的「先教後學」，就不用上課了，就沒有了教師的份兒。
有云「AI會取代教師」，大概因而油然而生。實際呢？學生在課前有了充分的預習，來到課堂就不再是等待教師的講授，教師也不再是準備學生純粹聆聽。往往是學生首先交換他們預習所得，互動、辯論，教師在關鍵的時候提點、概括、總結。這樣的課堂，論學習效果，您說學生是學多了，還是學少了？
學生運用AI 超越教師？
但是這樣的課堂，的確可以與傳統的課堂很不一樣。一、教師的功夫，就不限於他對有關知識是否精通熟練，而是能夠在學生的交流討論中，敏捷地找出要點，加以理論提升。二、學生預習所得，加上他們的主動思考，可以是教師事前沒有想過的，或者是教師不掌握的。不必緊張，那其實也隨時可以是常態，不過在傳統的課堂，對學生沒有這樣的要求；即使學生掌握的超過了教師，也不會暴露出來而已。三、對於學生的交流和討論，都納入「探索」的基調，不一定有單一的、確定的結論，這也許是教師和學生都要一起逐漸習慣的。
有經驗的教師，有時候反而會不適應。聽過內地一位教師說：「我的備課非常認真，有精采的驚喜作為『起點』，整堂課圍繞着課文的『重點』，然後設計方案讓學生克服『難點』。要是一上課，學生對課文已經有了相當的掌握，我這些多年累積下來的工夫，就用不上了。」我不盡認同：起點也許不一樣了，重點與難點，仍然應該在教師心中，希望學生能夠掌握與克服。但是因為教師面對的，不再是沉默聆聽的一般學生，不能再假設學生是一張白紙。課堂上會出現許多學生給教師的「驚喜」，若教師放下身段，「成為學生學習的同行者」（香港教師及校長專業發展委員會語），就會享受課堂的活潑氣氛，包括「驚喜」，也會驚訝於學生的智慧。那不應該是作為教師的理想願望嗎？
總而言之，學生有了AI這個小夥伴的「預習」，他們來到課堂已經有了相當的「彈藥」，教師需要的，也許是更開放的胸襟、對意料之外更有準備、對學生的智慧更能把握與欣賞。其智者的身份，猶如球隊的教練。
學生運用AI 反客為主
又使我回想起幾十年前初出道的時候，有中文教師說：「最怕教白話文。教文言文就不一樣，因為學生不懂，每一句都要講解。」這也許是鍾情於「先教後學」的理據。用今天的挑戰來看：「若學生都懂了，我在堂上做什麼？」
又想起20多年前，我們教區教育發展組成員，去訪問香港大學醫學院，參觀當時在亞洲頗為少見的PBL（Problem-based Learning案例學習法，在醫學也可稱病例學習法）。每位成員分別親身參加了學生的小組課以後，有人問當時負責的麥列菲菲教授，如何培訓本來就經驗豐富的醫學教授。她說：「我們傳統是教師叫學生keep quiet，現在我們要教授們keep quiet，多讓學生講。」一語道破。那時候，他們已經看破了，PBL不只是課程的變革，也是教學模式的「翻轉」。也就是煥發學生的能動性。
因此，上述的兩個案例，都的確沒有涉及制度或者課程的變革，而是在現有的教育形態下，假如有了AI的運用，描述可以發生的變化。第一個例子，是由於有了AI的夥伴，學生可以比較自主地掌握測評與考試的溫習。改變學生自己與溫習的關係。
第二個例子，運用AI的輔助，每個單元學習的起點，從教師轉到學生，因而改變了教師與學生的關係。兩個例子，都是讓學生「反客為主」，像有些朋友說的，讓學生成為學習的主人翁。也都是煥發學生的能動性。就教育來說，也是「把學習還給學生」！
這算不算教育改革？我們常說的教育改革，下意識以為一定是宏觀制度、政策或課程的變革。上面的例子，沒有觸碰宏觀層面，但卻需要在微觀層面(教學)深刻的理念變化，其實也是非常關鍵的教育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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