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波疫情初起時,周遭有些人眼力尖靈的,一早收拾家什細軟回內地家鄉避難。不能回去的,也都躲在家中。也有的,上香祈願。然而連一向去慣的這些香福聖廟也不開門了,令我怎不彷徨失落?
過去數十年,每年都到大嶼山旅遊,大澳是其中熱點。根據大澳鄉誌,大澳最鼎盛的時期是在清康熙至乾隆年間,這也可從現存五間古廟的始建日期反映出來。最早是實珠潭畔的楊侯古廟。康熙三十八年( 1699 年)落成。接著是新村的天后古廟( 1713 年)、吉慶後街的關帝古廟( 1741 年)和石仔埗街的洪聖古廟( 1746年) 。乾隆三十七年( 1772 年)。關帝古廟旁又增建一間天后古廟,兩廟相通,可視之為關帝古廟之偏殿。
廟宇在大澳人的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亦是現今的人了解大澳昔日社會的主要途徑。大澳有十多間供奉不同神靈的廟宇,最受大澳人尊崇的是哪一間呢? 許多人以為天后廟,但其實是楊侯古廟。該廟偏離鬧市而建,背靠寶珠山,兩旁有獅山與虎山環抱,是漁船出入必經之航道,
漁民出海作業之前都會拜祭侯王。
大澳每年最熱鬧的節慶首推端午遊涌,參與的三個漁業行會先到大澳四聞主要廟宇請神,將小神像放在神艇上,然後由龍舟拖行巡遊水道,祈求驅除疫害,保宅平安。其他重要節日有農曆六月初六的侯王誕,及正月二十日的土地誕,兩者均演出神功戲慶祝。
大嶼山的分流亦建有天后古廟和洪聖古廟,自從村民全部遷出後,洪聖古廟已破落不堪。天后古廟亦無復往日光景,但村民在每年農曆四月廿三日仍會慶祝天后誕,並在大澳搭棚演出神功戲。
相對於廟宇的大神,土地神的地位較低,但其神壇卻遍布大澳每個角落,與居民關係密切。這些土地神壇大多是露天的,只擺放石頭,沒有神像,有些加上弧形鐵皮遮蓋,只有少數供奉在廟宇中。
吉慶後街有一個路邊神壇,所奉的石塊形似狗隻,有學者估計是土著畬族留下來的遺物。畲族過去信奉狗頭人身的盤盤瓠,雕刻狗像拜祭。
距離漁民社直不遠的橫坑村和抗尾村,分別有華光古廟與建巖寺。華光被梨園戲班奉為保護神,但香港只有大澳一地設有華光廟,年代可追溯至光緒二十二年( 1896年)。今天的廟宇乃1973 年重建。2000年重修時,香港八和會館及眾多粵劇名伶都有捐款。龍巖寺建於1929年,是一間佛道兼奉的寺廟。正殿供奉佛祖釋迦牟尼,兩旁有觀音和朱大仙。朱大仙是何許神?一般書籍沒有提及,港澳水上人視之為佛祖化身。
某天閒逛大嶼山大澳,在村社附近看到路邊這樣的一個奇怪的圓石。同行人以為只是隨便哪裏見到的石敢當罷了,催促我快點行路,山路濕滑,晚了腳程就不好了。但我不知為何,忽然為這樣一個突然出現在路邊,彷彿在等待與我相逢的無言的朋友而停住了腳步。
我知道,它不是石敢當。它身上沒有刻任何字,沒有貼任何符籙,它沒有可以遮風避雨的廟宇,它甚至沒有名字。它個頭嬌小,也不能被當作鎮煞用的石碑。它可就是上述的土地神壇,出現在路邊,在天地洪荒的這一隻角,與下山的我們遇見。
本來,信仰神靈就不應該依賴知識,而應是憑藉習慣、感覺和感動。在渺茫天地之間煢煢孑立的我們,與這個世界本已存在的事物共處相融。所謂造化神靈之物,本來就是不加刻字,不雕造型,不予命名,無為而為的存在。而我們卻按照自己的心願去形塑,造出許許多多的叫得出名字和來歷的神像來,失卻了欣賞、保持外物本身天然樣子的體驗,與這個自然中的本物「神交」的能力。
在天后宮、太歲廟等香福之地,有神職人員和居民默契固定下來的一套祭祀禮儀的流程。而在沒有神職人員看守的自然野社裏,無人知道有什麼成文成俗的祭祀方式,也無人要求這樣做。各人只是依憑各自的感覺,以自己感到舒適自在的方式來與這塊無字圓石心意相通。
這枚圓圓的石頭沒有刻任何文字、圖形,看上去不代表任何事物,但蘊含着經過雕刻、裝飾以後,化為任何事物的可能。圓石的沉默、無所造型、寡淡無味,正是「當恬淡如嬰兒,無所造為也」中的「以至於無為」也。如嬰兒般無力「無為」的同時,也免卻了大人為生存勞作和嫁娶的勞煩。石頭立在那兒,沒有立場,沒有動作,什麼也不干涉,什麼也不來干涉它。
廟宇中每一個神仙的名字你可能都叫得出來,唯獨這塊無名常在的石頭你叫不出它的名字來,它不是「石敢當」,也不是「風獅爺」,它不可能被給與名字,也拒絕任何人給與名字。
石上三生,這塊石頭真正令人感動的是,儘管它其貌不揚,儘管它無名無姓地出現在路邊,它還是能夠得到過往行人的珍視和注意。人們相信它有靈,並不是因為它長得像人,或像別的什麼,它什麼也不是,但是能帶給人一種熟悉的、讓人想要觸摸它的嘗試和感覺。
對於長期在佛道融合的環境裏長大的我來說,沒有比這更感動的事了:原來石頭也是有感應的。有些礦物,比如隕石,也能憑藉着自己微弱的意志而飛向地球。只不過,石頭並不像人類一樣具有鮮明的意志,所以一旦變成了石頭,要歷經千億劫後才能再次生出濛濛的感動,由石頭轉世為草木,再從草木變有情,有情之後才是人。昔日大荒山上青埂峰下的那一塊頑石,從女媧補天始歷經千萬億劫後才有的造化,下塵歷經那情海波劫、無常幻夢一場。也許今生一過完,我們都要回去做石頭了。
而我們在路邊突然相遇的一塊石頭,也許就是一千年前的一個有靈做完了人之後,變回了默默無言的石頭。石頭有感動,有記憶,有溫情在其中,人如果可以與石頭共情,與天地洪荒共情,與自然的感動共情,欣然並願意接受自己百年後變得跟一塊禿野頑石沒有什麼兩樣的話,如此,不通過求文和解籤的「言說」,而是通過石頭信仰這種「無為」、「不言」來領悟,老莊哲學的「眾妙之門」,或許就此向對着石頭微微感動的人們開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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