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清是廣東歌塑造了我們的情感想像,還是我們賦予了廣東歌特別的情感色彩。我這代人,對廣東歌的感情絕對不一般。誰沒有在廣東歌裏藏有一段隱秘心事?回想起來,不得不承認的是,我們所擁有的諸多情感教育,部分是從流行歌習得的。在不懂愛的年紀,從流行歌裏知道情為何物。就像張愛玲的箴言:「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後看見海;先讀到愛情小說,後知道愛;我們對於生活的體會往往是第二輪的。」
我是從小聽廣東歌長大的人,入大學、住宿舍、溫書做功課,也聽著音樂才入腦,踏入校門教書後的遭遇,也像廣東歌裏一模樣,半斤百兩,做到隻積咁嘅樣…..無怪乎我們在職場總會發現,這些歌曲幾乎能為我們的每一段人生提供了詮釋的語料──因為我們早已全面浸染由流行歌所形構的情懷未變的想像裏,早已成為歌中人而不自知。當然,它不僅僅指向工作,也囊括親情、友情,深刻地參與着我們對情感體驗。《單車》和《最佳損友》每每讓人淚流滿面的奧秘,正在於此。這不是一樁個人經歷,而是一種集體經驗。關於廣東歌,我們大概都充滿了私人經驗,畢竟,它承載着太多我們對往昔時光的記憶。
廣東歌背後藏着一個被流行音樂化的「香港」。經由音樂的傳播,「香港」成為一種被廣泛流傳的文化想像。香港是廣東歌的主要生產與傳播空間,於是,這些歌裏的港人性格,也在無形中構成一種文化輸出。我們今天常提到的「港男」與「港女」,同樣活在廣東歌所形構的想像裏。廣東歌早已不只是流行音樂,它是一代人認識香港的路徑,也是香港走向世界的橋樑之一。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流行歌,它是時代精神的反映。流行文化向來比精英文化更貼近一個時代的地表。《半斤八兩》從來就不僅僅是流行歌本身,它折射的是勞工階層的殘酷心史。《半斤八兩》的歌詞相當俗白,但「一生一世為錢幣做奴隸」一句卻深刻地道出了「打工仔」的生存境況。這首歌以戲謔的形式,表現出濃厚的現實主義色彩。它早已超越了時代和地域,不僅僅是香港七十年代勞工階層的寫照,並且也反映了今天的「996」、「打工人」的現狀。《獅子山下》銘刻了一代香港人的奮鬥、拚搏精神,已經成為香港至為關鍵的精神標誌之一。它最初源自於同名電視劇《獅子山下》。這部電視劇名噪一時,因為它忠實地記錄了一代香港民眾憑藉自己的雙手,兢兢業業建設家園的故事。這種逆境求生的庶民意志被黃霑寫進歌詞裏,因而歌詞裏多含「同舟人」、「大家」、「一起」等鼓勵民眾齊心協力、共克時艱的語詞,而它所歌頌的勇敢、無畏、奮鬥、拚搏的「獅子山精神」象徵着幾代香港人的奮鬥動力。
並且,香港的地景和廣東歌是共生的。因為廣東歌中的地景書寫,香港城市空間不再只是空間本身,而是紅男綠女的愛情原點。以至於我們看到「百德新街」四個字,自然就會想起愛情之中的濃情蜜意。途經天后站,想到的是曾經那對風靡眾人的小女生在「紅館」歌唱的「最後變天后,變新娘,都是理想」。亦由此,彌敦道成為苦情歌的故事發生地,途經這裏,不免總有點「意難平」;九龍城既是雜亂無章的底層生活空間,也是浪漫記憶的居所;黃金廣場和時代廣場成為都市人愛情節奏的隱喻,和王家衛的鳳梨罐頭一樣──雖然一個以空間距離類比愛情流逝的速度,一個以時間間隔作為愛情的計量單位,但它們都意在說明:都市人的愛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愛情就像速食品,只有短暫的賞味時間。在黃金廣場分了手的戀人,下次再聚的場合可能是幾步開外的時代廣場,雖然一方仍未釋懷,但另一方早已有了新伴侶。香港的空間文化記憶就這樣和廣東歌扭結在一起。其中最廣為人知的,非「喜帖街」莫屬。它疊合了愛情與地景兩種「傷逝」。「有感情就會一生一世嗎?」一語雙關,無論是承載着美好愛情想像的利東街,還是現實世界中的愛情本身,又有什麼能天長地久?
的確沒有什麼能夠天長地久,所以海枯石爛才值得歌頌。不過音樂不一樣,它是記憶的儲存器,歷久彌堅。離開粵語環境到異地求學後,廣東歌成為抵達家鄉的精神管道。若論廣東歌裏的兒女情長和其他語言的音樂有什麼不同,其實都不外乎是那些我們耳熟能詳的都市愛情橋段排列組合的展演,但廣東歌就是有一種無法被翻譯的「情」。因為諸多語詞、典故有其社會歷史文化的特殊脈絡。大概這就是流行音樂的地域性,它不僅僅簡單地指向地理空間的音樂生產和傳播過程,更是一種與此一地理空間的人,經過長年累月的交融耦合,構成一種潛在的、尚未被觀念化的情感結構。換言之,作為地域語言的延伸,這種「鄉音」同樣蝕骨銘心,是我們無法翻譯的生命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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