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易經》解釋佛經,不是不可以。東漢魏晉時所謂「格義派」,正是採取此一進路。斷章取義,穿鑿附會,自圓其說便可。但倘若如北宋周敦頤或程伊川(程頤)所說,一個艮卦就可以概括《華嚴經》,就太誇大了,可媲美李白的「白髮三千丈」。
二程(程顥和程頤兄弟)都是宋明理學中的核心人物,他們認為觀看《華嚴經》還不如研讀《易經》中〈艮〉卦,因為《華嚴經》的內容重點是「止觀」,而〈艮〉卦的思想就能超越《華嚴經》的「止觀」。這樣的論述它是否可以成立呢?首先,我們必須知道《易經》中〈艮〉卦究竟有何涵義?
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
彖曰:艮,止也。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上下敵應,不相與也。是以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也。象曰: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艮〉卦本身的卦辭似乎較為難解,但從彖辭、象辭來判斷,「艮」都指向停止、靜止或依止之意。〈說卦〉、〈雜卦〉也說:「艮,止也。」
〈序卦〉說:「物不可以終動,止之,故受之以艮。艮者,止也。」
這應是《易經》本身最初對〈艮〉卦的解釋。關於難解的卦辭,王弼說:「艮者,止而不相交通之卦也。……背者,无見之物也,无見則自然靜止。」
孔穎達則補充說:「艮,止也。靜止之義,此是象山之卦,其以艮為名。施之於人,則是止物之情,防其動欲,故謂之止。……故老子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也。』」
王弼的「無見自然靜止」與孔穎達「止物之情,防其動欲」都是同一個詮釋角度,孔穎達甚至直接引用了《老子》「不見可欲」的思想來註解。基本上,王弼、孔穎達這兩人的詮釋進路都是近於《老子》的,無怪乎錢鍾書說:「王弼陰取其旨釋〈艮〉,孔穎達則昌言不諱,以閉塞視聽為靜心止欲之先務。」
在北宋二程兄弟之前,除了王弼、孔穎達,當然還有其他家的解釋,但依據二程兄弟現今留存的資料,對於〈艮〉的理解,二程兄弟似乎仍不離王弼、孔穎達的詮釋進路。有關北宋二程兄弟的作品及語錄,今日都收在王孝魚先生點校的《二程集》。書中對於「艮」卦的詮釋,主要的思想仍是「止」,如:艮卦只明使萬物各有止,止分便定。艮其背,不獲其身,不見其人。
二程兄弟對於〈艮〉卦的詮釋,其實重點在「止」,「使萬物各有止,止分便定」這個「止」的涵義,仍不出停止、靜止、依止或止於定所之意。或許可引申出「安定」之意,但卻沒有明確的提到「觀」。再看伊川先生程頤《周易程氏傳》中對於〈艮〉卦的詮釋:
艮之道,當艮其背,所見者在前,而背乃背之,是所不見也。止於所不見,則无欲以亂其心,而止乃安。不獲其身,不見其身也,謂忘我也。无我則止矣;不能无我,无可止之道。行其庭,不見其人,庭除之間,至近也。在背則雖至近不見,謂不交於物也。外物不接,內欲不萌,如是而止,乃得止之道於止,為无咎也。
程頤於〈艮〉卦的詮釋,雖言「无我」、「忘我」,但對「止」的定義是「止於所不見,則无欲以亂其心」、「外物不接,內欲不萌」,這實與王弼、孔穎達的詮釋內涵相同。這樣的線索可以推論出程頤,甚至連同程顥,其二人對於〈艮〉卦的詮釋都參照了王弼、孔穎達,而王弼、孔穎達卻是引用了《老子》。換言之,二程兄弟對於〈艮〉卦的理解是同於《老子》第三章「不見可欲」的思想。
二程兄弟對〈艮〉卦的詮釋還有另一個重要的面向,就是對「始終萬物」的看法,如:艮之為義,終萬物,始萬物,此理最妙,須玩索這箇理。
大抵終始萬物,莫盛乎艮,此儘神妙,須儘研窮此理。息,止也,生也。止則便生,不止則不生。艮,始終萬物。
「艮,東北之卦也,萬物之所成終而所成始也,故曰成言乎艮。」
這本是〈說卦〉中的文句,孔穎達以象數方位來詮釋〈艮〉何以能「始終萬物」,二程兄弟不談象數,直接以「止、生」相生相成的道理來闡釋,並說這個道理「神妙」,要人「儘研窮索」。二程兄弟認為「止」的本身,就是「生」的開端,因此「艮之為義」能夠「始終萬物」。二程這「止、生」相生相成的道理似乎讓人聯想到周濂溪〈太極圖說〉:「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甚至可上溯及《老子》第二章「有無相生」的道理。
換言之,二程兄弟對於〈艮〉卦的詮釋似乎較接近道家《老子》的思想,近人章太炎曾提出相近的看法,他說:
二程于釋、老之學,實未深知,但間有暗合耳。……大抵程氏之學,多本自然,于老莊為近,而非能盡之也。比于佛氏,則間隔多矣。
章太炎認為二程兄弟對於佛、道兩家的學問「實未深知」,僅是稍有「暗合」。而這「暗合」卻是近於「老莊」,對於佛法的掌握,那就差較遠了。明道先生程顥〈答橫渠張子厚先生書〉(定性書)中也提到有關〈艮〉卦的詮釋:
《易》曰:「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孟子亦曰:「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與其非外而是內,不若內外之兩忘也。兩忘,則澄然無事矣。無事則定,定則明,明則尚何應物之為累哉!
明道先生的功夫顯然在「兩忘」,內是心,外是物,藉由內外兩忘而「澄然無事」。無事則心定,心定則頭腦清明,頭腦清明則不被外物所困惑。「兩忘」的觀念並非儒家的,這是道家《莊子》中「兩忘而化其道」的思想,同樣是章太炎所說的「于老莊為近」。「兩忘」的觀念雖與佛家「去執」的思想有些類似,但畢竟不相同。道家「兩忘」是要安處在一個超然的境界,而佛家的「去執」是從初發心修行到成佛解脫,為了自利和利他,從因地到果地(十信、十行、十住、十回向、十地、等覺、妙覺)等五十二階位,都有明確的修行次第。從二程兄弟的語錄及程頤於〈艮〉卦的詮釋中,可以發現另一個問題,那就是〈艮〉卦似乎只說了「止」而沒有「觀」。其實,程頤在〈艮〉卦的象辭註解中,曾用到「觀」這個字: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沬,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君子觀艮止之象,而思安所止,不出其位也。
這裡雖提到了「觀」,但明顯的,其所觀的「艮止之象」僅是「止」。明白的說就是要觀察在適當的時候停止、靜止、止於定所或依止而安心,這仍不離原本「止」的涵義。雖說「止觀雙運」是一體兩面的,但程頤於〈艮〉卦所開展出的「止觀」,涵義僅是「止」。而這「止於所不見」、「外物不接,內欲不萌」的修止方法,從佛學的知識來判斷,這是小乘方便法門或是外道「以石壓草」的修定方法。所謂「如石壓草,遇緣再生,即非究竟。外道凡夫,以伏為 斷,認為涅槃相。」佛法認為煩惱並非強壓就可解決,必須用各種方式轉化,倘若以壓抑的方式暫止,就像用石頭壓草,當石頭移開時雜草便再生。同樣的,當境界出現時,煩惱便出現,這種「以伏為斷」的方法是無法真正解決問題的,而此種外道功夫,是否能與《華嚴經》的止觀法門比肩?
是否二程兄弟對於「止觀」的理解就只是「止」而沒有「觀」呢?或是二程兄弟對於「止觀」的理解不同於佛教的「止觀」呢?二程兄弟曾說:
「艮其止,止其所也。」八元有善而舉之,四凶有罪而誅之,各止其所也。釋氏只曰止,安知止乎?
從這句話就可以明顯的看出,二程兄弟所謂的「止觀」定義就是「時時觀察自己做該做的事」。見善推舉,見惡誅罰,知所進退。這是建立在世間法上的道德價值判斷,就算是運用在止息煩惱的心性修養上,也是近於道家「不見可欲」、「以石壓草」如同小乘佛教的方便法門。縱使是「兩忘」的修定方法,能處在一個超然的境界,這仍無法與大乘佛教教人「轉凡成聖」、「自利利他」的「止觀」法門相提並論。
《易經》是入世智慧,佛經是出世智慧,根本是兩種不同的人生價值取向,就像蘋果與橙,未可相提並論。當然,人間佛教說,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完全正確,但次序上,是先出世,後入世。你要做「大慈大悲」的觀音嗎?先決條件是,「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否則「度一切苦厄」都是徒然。
出世智慧是般若,需要觀照心和清淨心的體察,精進不舍的修行,才會頓悟。入世智慧如《易經》,對宇宙規律瞭如指掌,料事如神,但畢竟是全方位的計算,未能跳出三界。難怪由《易經》衍生的《紫微斗數》,便完全迎合世人的追求。紫微四化,化祿、化權、化科、化忌,祿是財利,權是權位,科是功名,忌是避忌,世人大多在四方面打滾,如何可能以入世智慧悟得出世智慧?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利字當頭,什麼「五蘊皆空」,自然都拋諸腦後。若如《菜根譚》所云:「欲要入世,必先出世;欲要出世,必先入世。」則是辯證思維的奧妙。入世和出世,兩者並非緊張的對立,而是相輔相依。
這裏的出世,並非不食人間煙火,而入世,也不是汲汲於功名富貴、活得庸俗卑瑣。出世和入世不是身在何處的區別,而是精神與心靈會皈依何處。
入世,是生活在此岸,立足於人倫日用之道,處理好父母、夫婦、朋友等各種關係。出世,則是精神皈依於彼岸,在精神上有個超越性的世界,心不滯於俗務而超然塵上。
可以用《易經》解釋佛經,因為它們都來自偉大的哲人。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