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上月底舉辦第二屆民主峰會,會上的最大新聞,除了華府宣布撥款6.9億美元推動全球民主發展,就是哪些國家獲邀或不獲邀出席。箇中邀請準則既已為人詬病,質疑峰會是否美國拉朋結黨的平台而已;站高一點更應關注的,是連續兩屆峰會均沒正視當下民主問題,未有討論或研究怎樣完善民主設計。
常云,民主雖非完美制度,但為迄今最好制度,故大家仍應朝此方向前進。然而,隨着時代變遷,由互聯網上的圍爐取暖,到社會階層的日益固化等,都令民主在理想與現實之間鴻溝擴大,人民呼喊「你不代表我」的聲音既是愈趨高漲,對民主的正面評價以至投票意欲也每下愈況。
政改呼聲高 民主抵終點?
民調機構Pew Research Center於2021年春天的一項大型跨國調查顯示,高達85%的受訪美國人指需要進行政制改革,遠多於經濟改革的66%和醫療改革的76%;其中,42%更指需要全面的改革,另外43%亦指要作大幅改動。意大利、西班牙、韓國的支持政改比率則超過80%,法國、比利時亦逾70%。背後原因十分簡單,因為人民對民主運作並不滿意。調查裏,58%受訪美國人俱表不滿,意、西、日的不滿率更逾60%。即使英國的滿意率有60%,但在「沒有最完美,只有更完美」的基礎上,亦有超過50%英人認為需要政改;反之,多達82%滿意民主運作的新加坡,這個沒有受邀出席民主峰會的國家則僅39%支持政改,另外高滿意度的瑞典和紐西蘭的撐政改比率同樣偏低。
遺憾的是,在支持政改的受訪者裏,絕大多數並無信心政制會變,譬如撐政改的美國人中多達67%皆沒信心,意大利人中更超過80%,英國人中亦有75%。想當年,香港有人擔心通過政改「袋住先」,可能「袋一世」;詎料,彼岸民主國度才真正「袋一世」。
這個結果,跟上述民主峰會的情況一致,就是民主國家彷彿「自我感覺良好」:既已自居民主國家了,又何來更進一步的完善空間及需要?問題是,上述民主國家真箇抵達民主的終點,亦即歷史的終結,抑或純屬自己畫地為牢,使民主發展裹足不前,無法進步?
調查還單獨問及各地對美國民主的看法,命題是「美國是否一個民主好典範」。在包括美、英、加、法、德、澳、紐、日、韓、台等16個被視為民主的地區之中,中位數計算只有17%表示認同,23%則指從來不是,另外57%則指過去乃好典範,但近年已不是了──美國人本身更有72%覺得今非昨是。另一民調機構YouGov於去年8月的調查也顯示,近三分之二美國受訪者說,美國國父們會對美國的演變感到失望。
不信任政客 不信任選舉?
民主的一大理想,是透過一人一票產生具公信力的代議士及執政者;但事與願違,人民對政客的信任卻諷刺地愈來愈低。皮尤研究中心去年9月的調查顯示,只有2%的受訪美國人對民選官員非常有信心(a very deal),連同相當信任(a fair amount)亦僅佔28%,比例是包括醫療科學家(80%)、軍隊(77%)、科學家(77%)、警員(70%)、公校校長(68%)、宗教領袖(53%)、新聞工作者(44%)、商界袖領(39%)全部選項之中最低。這個長時間的追蹤性調查,反映低信任問題絕非今日之事,對民選官員的信任度幾乎每年都敬陪末席。
三權之中,行政與立法機構皆為選舉產生;兩個民調機構YouGov和Gallup均有問及美國人對三權的信任程度,結果不約而同地指出,不信任的比率均較信任的高,信任度還每下愈況,其中對行政、立法的信任度也低於司法機構。
YouGov最新調查於今年2月底進行,發現不信任立法機構的比率高達64%,不信任行政機構的亦達56%;民眾縱亦不信任司法機構,但意想不到是其52%的比率,居然較兩個由選民親自選出的機關還要低──當然,早前法官委任風波及墮胎權判決,司法政治化(即民主化?)誠多少拉低了司法獨立性與專業性。
然而,Gallup的追蹤調查,卻突顯了不信任問題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千禧以前,美國民眾對三權的信任度均逾50%,惟之後卻呈拾級而下之勢,去年對立法、行政、司法的信任度依次僅為38%、43%和47%,同樣是三者皆低於50%,且同樣是民選機構信任較低。客觀事實反映,誰說民選產生的,必獲民眾信任呢?
民選出來的不獲信任,亦終損及民選制度本身的公信力,一大體現是選民不再投票,反正誰當選都無分別。總部位於瑞典的國際民主及選舉協助研究所(IDEA),最新的《2022全球民主現況》報告顯示,以2001年為基準,環顧歐洲41個有選舉的國家之中,多達30個國會投票率均見下跌,報告直言當地必須重訂新的社會契約(Social contract),否則選民噪動或釀成更大危機。報告還指出,拉丁美洲於2018年至2022年期間,區內76%的全國性選舉均由在野黨勝出,顯示選民對當權者有多不滿;但同樣地,愈來愈多選民且對選舉失去信心,其中智利的投票率下滑程度最誇張,國會投票率從2009年前普遍高約80%,暴挫至之後3場選舉的不足50%。另外秘魯、巴西等亦顯著下降約10個百分點。亞洲方面,由日韓到印度,投票率亦從數十年前,尤其是剛開放民主時高逾70%以至90%,迄今累跌了約20個百分點之多。
過濾氣泡 少數不服多數
何以故?愈來愈多人均認同,互聯網的誕生,尤其是社交媒體的普及,已嚴重威脅到民主精神。因為,民主有好些前提,包括資訊要自由兼全面流動,否則選民就易受誤導作出錯誤決定。惟眾所周知,網上資訊既是良莠不齊,各地政府對此卻莫衷一是。
皮尤研究中心去年春天的民調指出,多達64%的受訪美國人指社交媒體對民主而言是壞東西,逾80%指在社交媒體上操弄假新聞和謠言是容易的,相對地不足20%認為這是一個文明的談論政治平台。另一機構Ipsos上月剛出籠的民調亦指出,超過60%的受訪美國人擔心,社區內有人根據虛假或誤導的訊息作出投票決定。該調查還顯示,多達77%受訪美國人認為人民活在「過濾氣泡(filter bubble)」之中,即只想看到自己所認同的資訊;而受訪27國平均亦有65%,約60%還指摘其他人根本不理事實,只肯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諷刺的是,普遍只有兩三成受訪者,直認不諱自己同樣置身「過濾氣泡」。
「過濾氣泡」,又或圍爐取暖,一方面令民眾不能全面掌握實際情況,另方面也導致撕裂分化甚至同仇敵愾氛圍。理想中的民主,是少數服從多數,當決定出來就大家一起遵守;然而,在撕裂分化的社會,各走極端及各行各路已成常態,民主選舉根本發揮不了凝聚共識的作用,也無法產生出眾所認同的「共主」。
上文提及的Gallup民調便指出,民眾對行政機關的信任度呈現高度黨性(partisan)。調查特別按執政黨與在野黨來劃分,例如最新民主黨執政,民主黨支持者對行政機構的信任度便高達87%,反之上屆由共和黨當選,共和黨支持者對此的信任度亦有89%;事實上,歷年來,只要自己支持的政黨當選,其支持者對行政機關的信任度均超過80%,並無多大變化可言。換言之,真正拖低整體信任度的關鍵,乃在野黨支持者對執政機關的信任度屢創新低,好像克林頓(民主黨)和小布殊(共和黨)時期,當時各自在野黨支持者對行政機關的支持度仍有40%,但到千禧之後已跌至20%,到特朗普之後更跌至個位數。至於中間派對行政機關的支持度,同期亦從60%降至40%左右。黨同伐異的現象,在立法機構信任度上更為明顯,在野黨支援者對此的信任度,同期便從介乎60%至70%大跌至最新24%,中間派的數字也從50%左右降至36%。可見,民主並無促成「少數服從多數」,從結果論顯然「少數不服多數」。2020年美國總統選舉,還發展至「輸打贏要」之窘,特朗普支持者普遍不承認拜登勝選。
始終,多元社會七嘴八張,當權者誠難討好所有人,而民主選舉的「贏者全拿(winner take all)」玩法,也容易令輸家實際利益受損,又或感覺利益受損。文首提及的皮尤研究中心跨國民調顯示,當問及是否覺得國家為了全民利益運作,與千禧之初相比,正面看法比率銳挫,譬如意大利從88%大跌至2019年的30%,德國從86%減至48%,英國和美國亦從約65%降到45%左右──須留意的是,除了降幅驚人,比率並已跌至50%以下水平。更有甚者,調查還透露,受訪者指新冠疫情加劇了國內撕裂分化,畢竟這個關係生死的議題大大激化兩派矛盾,好像戴不戴口罩、打不打疫苗等都言人人殊,其中荷蘭和德國受訪者認同國家更分裂的,比率從2020年的50%升至翌年約80%,加拿大和日本也從不足30%升至60%左右。如趨勢持續不變,未來黨爭問題必然愈演愈烈,而許多原來不屬政治的問題,也恐捲入政治漩渦之中──泛政治化與高度政治化的惡果,香港人恐怕知之最詳。
民主不成了 另闢蹊徑嗎?
理想中的民主,不單是凝聚共識的平台,也是和平處理矛盾的辦法;可惜,當世人不再信奉民主,就唯有訴諸其他手段達致目的,包括武力。這想法類似香港所謂「公民抗命」,但問題是「公民抗命」也發生在許多民主國家,選民不見得只會和平地訴諸手上一票。由美國國會騷亂,到近期的法國反退休改革示威、以色列反司法改革示威等,都可見到民主地方亦有暴力抗爭的畫面,同樣是火光處處和滿街催淚煙。
前述關注互網聯影響及「過濾氣泡」的Ipsos調查,針對美國和法國近期暴力抗爭深入研究,發現絕大多數民眾始終反對暴力。高達85%的美國受訪者指出,透過暴力來實現政見是不可接受的,不單執政民主黨有85%認同,就連在野共和黨亦有86%;至於法國,也有74%受訪者指使用暴力去捍衞利益是不可接受。以上結果,充分反映不論政治理念多麼崇高,暴力始終不獲主流民意支持。
然而,當既定的民主制度不成,透過暴力又不獲接受,那麼如何是好?
民主雖是目前最好的制度,但民調揭示這已存在改革的需要與呼聲,不少民眾且認同或需要另闢蹊徑。Ipsos的調查發現,認同其他制度跟民主一樣好的比率,法國長期徘徊於30%的水平,數字當然並非很高,但也非特別低。當問及為了修正國家,須否一個強大領袖願意去打破規條,調查發現受訪國家的平均支持度竟逼近50%;其中,泰國、土耳其的比率高近70%,大家或不太意外,意外的是英國亦達50%,愛爾蘭有53%,而美國、法國也有約40%。
其實,近年有個命題:西方早前認定,隨着中國富起來,遲早會變得民主;然而,這個期望落空了,中國強大了卻沒同步民主了。相關命題止步於此,沒有再深入討論下去,包括反思為何中國的民主化不如預期。原因其實簡單不過,正因西方民主百病叢生,中國發展則欣欣向榮,所以由當權者到普羅大眾都不覺得中國要變。這個結論,無疑是西方的一個「不方便真相」,這也是上述命題沒有發展下去的制約。事實上,西方一直過於迷信民主了,彷彿民主只有優點沒有缺點,以致無視了世上還有其他可能性。不是說中國模式較好,但民主模式是否如理想般好,其運行至今是否遇上新問題,以至存在完善修改的空間?民主進程一味抱殘守缺、沒有因時制宜,甚至如同宗教化禁忌「不要問,只管信」,肯定不利可持續的有機發展。
始終,理想歸理想,現實歸現實,不管講法多麼冠冕堂皇,兌現不了則僅空頭支票。以上不同機構所進行的不同結果,正正突顯了民主最關注的東西──民意,也覺得民主的運作亟需改善。回溯民主萌芽之初,較多只有「民主對極權」二元性,旨促王室貴族還政於民,故民主路上的盡是同路人;但是,民主社會發展至今日階段,情況已不一樣,因民主之路也有廣闊光譜,故民主路上不見得全是同路人,而各行各路及各走極端,更威脅到良政善治及政權公信力。近年,金融上所販賣的「理想」層出不窮,由去中心化的虛擬資產,到超越現實的元宇宙等,今日皆被質疑份屬天花亂墜的hype;在歷史長流下,曾如烏托邦一般的共產主義已證明難以實現,現在的民主理想又能否通過時間和實踐的洗禮?
也許,民主峰會所應着眼的敵人,不是其他非民主地方,而是要先治好民主本身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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