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之巽

大多數人對周易六十四卦的基本理解，都離不開把它們分成吉、凶兩類，這想法當然與事實不符，但肯定對「蠱卦」有着深遠的影響。替人占卜得蠱卦，許多時候來人的反應都會類似是：「哎喲！慘囉！蠱是邪僻之物，肯定是凶兆呵！」。有的人只逕直將蠱理解為現代語言中蠱惑之意，於是把意義擴充，便將蠱卦粗略定性為「有麻煩事了」、「腐敗」、「侵蝕」，舉凡屬於衰敗意思的都歸納其中，這實在去蠱卦之德遠矣。

說「蠱」代表重大事情，有事情需要處理等是正確的，但這事卻不一定就邪僻不吉。易卦順序，蠱排在隨卦之後，序卦傳曰：「以喜隨人者必有事，故受之以蠱，蠱者事也」，當中所說的事，到底是什麼？若仔細研究蠱卦的卦、爻辭，便會發現，所談及的是借繼承祖業之事來論吉凶進退，所謂「干父之蠱」，「干母之蠱」和「裕父之蠱」等，正好證明這一點。

至於普遍認為蠱卦有衰敗的意味，相信某程度上可以從雜卦傳中找到端倪，所謂「隨無故也，蠱則飭也」，大概是指，隨卦主無故舊，把意義合理引伸，可以理解為沒有可繼承的人和事。然而對比蠱卦的意思則剛剛相反，因上一代留有可承接的事，故必須勤加整飭，或保存，或發展，實在是最合理不過的事。如若不然，則祖業便可能衰敗。由此可知，蠱卦之名並不單純代表負面的人和事，是成是敗，是吉是凶，絕對不宜以偏概全。

若從字形着眼，蠱字象徵置百蟲於器皿之中，任其相食，並依法飼養，最後製成毒蠱。這程序明顯是一種巫術的運作，因此令蠱卦沾染了神秘詭異的色彩，容易讓人誤解本卦的性情。據帛書周易中的記載，蠱字寫作「箇」，與我們日常說的一個兩個的個基本是一樣。對於箇字的解釋，學者們都有不同的意見，或認為是與「故」字通，或以為是「固」字的異體等，都很有參考價值。

依我所得傳授，箇，是數量單位，也是古代的算籌，就好像以前打臺灣麻將、日本麻將時，用來記帳的玩意兒。周易中的「箇」，當然不是在說賭博，而是談及毒蠱的數量和計算單位，並以此來比喻重大事情，甚至國家大事。周易中敘述的時代，屬於巫術社會背景，巫師，祭師的地位非常高，加上爾時各國間征伐頻繁，而戰爭又一定程度上要依賴代表上天的祭師及其施行的巫蠱之術，所以從時代背景和社會文化的立場看來，「蠱」就是大事！

這培養出來的毒物，就是古代的生化武器，於戰爭時，無論是以蠱化為煙霧，隨風吹向敵人，或是投蠱毒於敵軍的食物、水源之中，對於戰事的勝敗，都非常重要。以蠱攻敵的效果如何，則非我們研究占卜的人需要關心的事，但這方面的歷史事實正好體現出古人有「國之大事，唯祀與戎」的思想，由此推論，蠱對於戰爭、國家安危來說，都是頭等大事，而在一場戰事之中，用蠱的箇數越多，事情的嚴重性自然越大。

最後需要重申一下，占卜不宜盲目將一卦定為吉或凶，就好比運用蠱毒於戰事之上，有時以侵略為目的，有時以維和為目的，同樣用蠱，善惡各異。應注意的是，蠱的製作，類近細菌病毒的培植，需要經過一段時間才知道最終能得到多少數量（箇），以及其質素如何。因此，蠱卦在時間上代表着一醞釀期，占得蠱卦，就要好好利用事態的醞釀期，據卦爻的提示，來作出適當的行動，以求趨吉避凶。以下舉一占例供各位參考。

八十年代的香港，社會的營運模式還很傳統，沒有現代的網路世界，所以年輕人的工作機會選擇少很多，當時我還是學生，需要於暑假找工作賺點生活費，一般不是當運輸工人，就是在紡織業相關的工廠裏幹一些搬搬扛扛的雜務，薪酬低，工時長，工作非常刻板。那年隨同學們一起去一家頗有規模的本地紡織企業打暑期工，期間認識了公司的「太子爺」基哥。

基哥只比我們大幾歲，但為人成熟穩重，且相貌很不一般，他鼻隆而不露孔，嘴方寬兼額頭飽滿，加上為人謙厚，所以無論是年長或年輕的員工都特別喜歡他。後來我們成為朋友，久不久會去打球吃飯，基哥亦算是見證了我當年苦修研習術數的過程，因此後來每逢遇事都會來諮詢一下意見。

約在九十年代中，基父因年邁體弱而退休頤養，基哥接手經營不久便萌生改革的念頭，他的構思當中的一項重大目標，是建立新一代的公司品牌形象，包括更改他們幾十年的老字號名字，以便日後發展零售業務，讓公司跳出代工生產的範圍之外（由裁縫出身的基爺爺開始創業，經歷基爸發展工業化廠房，傳到第三代，公司都是用港式的「XX記」名字來經營）。基哥雖然對發展滿有信心，但亦知道開拓耗費人力物力，和一定程度上有風險，乃請我為他的計劃占卜吉凶。

結果筮得蠱之巽，即蠱卦第五爻變。爻辭曰：「干父之蠱，用譽」，意思通常被理解為：「接手父親的事而把流弊整飾，可得讚譽」。正如前述，這說法實建基於主張蠱有衰敗之意之上，所以才需要整治修正。唯我認為本爻的意思，應被理解為：「學做父親的工作，要借助父親積累下來的威望（如歷史悠久的老招牌）」，所以象傳中解釋本爻才會說：「干父用譽，承以德也。以柔處中，不任威力也」，承德者，繼承祖上之道德威望，並且要柔而不威，意味着現在不應主動求變。故本爻如同前數爻一樣，皆宜保守，這一點跟上九爻義截然不同。

結果要看巽卦，《象傳》說「巽，君子以申命行事」、《繫辭傳》「巽以行權」似乎又從另一角度說出巽的字義。巽一方面是服從、聽命，另一方面也是大人對下人之申命，交待事情、下達命令、行使權力。這種雙面性意義在中國字中相當常見，例如觀卦的觀，段玉裁說：「我諦視物曰觀，使人得以諦視我亦曰觀。如以我見人，使人見我皆曰視。」下達命令是巽，聽從命令也是巽。這是因為不同的人從不同的位置，理解同樣的圖畫就會產生相對立的不同意義。

巽卦為一重卦，上下都是由三畫卦的巽所構成，其六爻結構無陰陽調合的情況；六爻的結構為四剛二柔，而剛爻皆在柔之上，顯示出此祖業，外剛內剛，優點是積極性強，但內部卻可能發生矛盾。例如領導者九五為一剛中，與剛中的九二為一敵應關係，而生磨擦，因此不宜以上壓下。

我如實說明占卜結果，基哥亦善於納諫，最後便決定擱置馬上成立新品牌名字的計劃，並在數年間，穩打穩扎，緩步發展，事業亦在不知不覺間擴張。他的經營方針跟其祖父和父親的如出一轍，所以說蠱卦有繼承的意思，但卻不一定主衰敗，本例可以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