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不時有好友舉家移民。出席離別宴時,總會見到朋友面有難色,唯有引用兩則《論語》安慰之。在《論語.公冶長》篇,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在《子罕》篇:「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九夷,一說在淮、泗之間,周公曾用武力降服之,春秋時屬吳、越、楚三國。當時被視為南蠻之地,故孔子說「乘桴浮於海」,才可到九夷定居。有人說,九夷「陋」,既指生活質素及不上中原,乃至文化落後於魯國,能安居嗎?孔子答:君子安居之所,怎會「陋」呢?
兩千年來,中國都是農民佔人口大多數的社會。有學者估算,直至清朝亡,大多數農民及小城鎮居民,一生的活動範圍不出家鄉半徑5公里之內。由是,有「在家千日好,出外半朝難」之說。王粲《登樓賦》說得好:「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別家離鄉,無論外地怎樣宜居,總難免興起「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的感慨。
人化的大自然
英國歷史學家斯賓格勒(Oswald Spengler, 1880-1936)在《西方的沒落》(The Decline of the West)書中有言:在農業社會,「人自己也因此變成了植物──就是說,變成了農民。他扎根於他所照料的土地。」
這句話哲理甚深。人類獵拾為生時,並沒改變大自然,農民必須平整、清理土地,引水灌溉,才能耕種。斯賓格勒寫道:「挖土和耕種的人並非要掠奪大自然,而是要改變大自然。」荒地變良田,是農民辛勤勞動的成果。何況,農民還在農田附近建屋,落葉歸根、繁衍子孫。
對農民來說,田地不再純粹大自然,而是「人化的大自然」(Humanized nature),滿載家族歷史和個人記憶。田地是家族和他的根。此即斯賓格勒說「人自己也因此變成了植物」的意思!亦解釋了為什麼傳統中國人都「安土重遷」。除非迫不得已,否則不會輕易離開家鄉。近幾年移民的港人,不是已當香港為家鄉,視之為根嗎?
遊牧民族剛剛相反。他們的家鄉在廣袤大草原,茫茫無際。曾在內蒙古居住的學者曾計算,牧民「逐水草而居」,活動範圍以200公里為半徑。春夏往北放牧,秋冬南下避寒。遊牧民族不能定居一地,牲畜要趕往遠方販賣、交易,換取生活用品。遊牧民族甚至沒固定房屋,去到哪裏就紮營居住,方便遷移。農民私產是他的田地和祖屋,遊牧民族的財產是牲畜,天氣大變,此處養不起牲畜,他就義無反顧遷往另一片草原,反正草原到處同一模樣,故牧民對土地不如農民那麼留戀和依附。遊牧民族和海洋民族的心態和生活方式頗為相似,都是開放、遊動,不像農民般封閉、保守和根植的。
民族文化融和
大約在公元前四、五千年左右,農業民族發展出大大小小的城邦和王國,有君王、官僚政府、社會階層或階級。遊牧民族則聚眾為部落,以最「打得」戰士為首領。勇武的部落可以打敗其他部落,聯合成更強大部落。農業民族的君王可以世襲,父傳子,管治數百年,亦可以像古希臘城邦般發展出民選或集體領導政制。遊牧民族的部落只服從首領一人,他的子孫同樣英勇,才能成為首領。若有更「打得」戰士出現,領導權便要易手,遊牧民族霸權難以長久。十三世紀初的蒙古,其實並非一個民族名稱,而是成吉斯汗擊敗了諸部落,統一了漠北,並跟突厥人和其他部落的牧民組成強大兵團,建立有史以來最龐大帝國。
由春秋時代開始,中國歷代王朝就和長城外遊牧民族鬥爭、打仗,互有勝負,最終達致民族和文化融和。國人常將融和說成四夷都漢化,而不是漢族胡化。四夷真的徹頭徹尾漢化了?漢族真的沒一點胡化?抑或胡漢融成混合體?
生理上,混血兒必帶有兩個種族的基因。文化融和亦然,我從來不信中國人只有什麼「小農基因」,而沒「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的「遊牧基因」!試問,全球有多少國家沒華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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