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注與快樂,是人生的兩大課題,而兩者的關係又非常有趣。
當我們快樂時,往往專注,專注於當下,而不會抱怨過去、擔憂未來;當我們專注時,或許在閱讀、在比賽,或在烹調美食,快樂的感覺自自然然而來。
但,十九世紀英國哲學家密爾(John Stuart Mill)又提醒我們:當我們專注於尋求快樂、思考快樂,人就會變得不快樂。
專注於快樂之外,即快樂。密爾的道理聽起來有點禪意,卻又不是不能以邏輯和語言理解的禪。在思考快樂時,人往往自尋煩惱的,只想到快樂的缺席與短暫,卻忘了生命是一個自我實現的過程,而只有自我實現,才會讓人遇見快樂。
這讓我想到晚年的歐陽修。那時候,歐陽修自稱「六一居士」,聲稱他以六個東西來實現圓滿的生命。這六個「一」,分別是一萬卷藏書、一千卷金石遺文、一張琴、一局棋、一壺酒,以及一個自己。
歐陽修沒有寫到一名六旬老翁可以如何尋見快樂,但他卻說,只要自己與五物合而為六一,便能全然投入當下,不管外界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都置身度外,不受干擾,不為所動。
在《六一居士傳》[註]一文,歐陽修寫道,當他專注於自我的當下,「泰山在前而不見,疾雷破柱而不驚;雖響九奏於洞庭之野,閱大戰於涿鹿之原,未足喻其樂且適也。」
換言之,哪怕是泰山擋在面前,雷電劈破巨柱,專注於當下的人也不會驚慌,而就算洞庭湖的郊野響起了九韶這麼高雅的曲子,又或黃帝與蚩尤在眼前再來一場激戰,也不足以類比專注於當下的快樂。
或許你會說:太過於專注自我,難道不怕鑽進牛角尖、陷入死胡同,成為了過於自我中心而無聊乏味的人嗎?
這樣的自我反省是正確的。然而,專注自我,不等同於自我限制,就讓我們以心理學家弗蘭克(Viktor Frankl)的一句話來作小結:「實現自我,不過是超越自我的副作用而已。」
註: 《六一居士傳》全文 宋代:歐陽修
六一居士初謫滁山,自號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將退休於潁水之上,則又更號六一居士。
客有問曰:“六一,何謂也?”居士曰:“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客曰:“是為五一爾,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屢易其號。此莊生所誚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余將見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因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為此名,聊以志吾之樂爾。”客曰:“其樂如何?”居士曰:“吾之樂可勝道哉!方其得意於五物也,泰山在前而不見,疾雷破柱而不驚;雖響九奏於洞庭之野,閱大戰於涿鹿之原,未足喻其樂且適也。然常患不得極吾樂於其間者,世事之為吾累者眾也。其大者有二焉,軒裳珪組勞吾形於外,憂患思慮勞吾心於內,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於五物哉?雖然,吾自乞其身於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惻然哀之,賜其骸骨,使得與此五物偕返于田廬,庶幾償其夙願焉。此吾之所以志也。”客復笑曰:“子知軒裳珪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於彼者已勞矣,又多憂;累於此者既佚矣,幸無患。吾其何擇哉?”於是與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區區不足較也。”
已而嘆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蓋有不待七十者矣。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嘗用於時矣,而訖無稱焉,宜去二也。壯猶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難強之筋骸,貪過分之榮祿,是將違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吾負三宜去,雖無五物,其去宜矣,復何道哉!”
熙寧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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