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帝閒話

寫完順治帝至溥儀七位皇帝，愈寫愈多啟發，意猶未盡，不如由逐位皇帝講改為眾位皇帝一起講，把觀點拉闊，看看從大圖畫中可會梳理出一些徵象和脈絡，值得探究思索。

皇帝命的夢魘

許多人為皇帝夢著迷，殊不知夢有好夢與惡夢之分，好夢固然當酣，惡夢卻也可如厲鬼，纏繞一生。滿清入關後十位皇帝，備受稱頌者僅康熙、雍正和乾隆三位，本人以為，餘者若非生而為皇，一生可能稱意一點。

順治是個不折不扣的情痴，對於情愛，任性得像頭不聽話的強驢。當時滿州人初入關，他們遊牧生活的情懷還未改變，豪邁奔放，想愛便愛，沒有禮儀之邦的禮教枷鎖。跟董鄂妃邂逅，順治傾盡摯愛，以為生活美滿，一生無憾。豈料愛妃猝逝，順治傷心得想出家遁世，了結塵緣。若身為平凡人，大概也不失為種解脫，至少可以從己之願。可惜身為滿清皇帝，順治肩負家國重責，孝莊皇后又橫加阻撓，終於未能出家遂願，心裡鬱結難除，年僅二十四抱憾而終。

嘉慶命盤四平八穩，日月並明。出身富裕人家，又得乃父青睞，指定繼承龐大家業，活脫脫是富三代的清裝版，而從宮庭繪像所見，嘉慶慈眉善目，肥胖身材一派敦厚，也確乎人間有福人。這麼人生劇本誰不收貨?只是背景設計筆鋒一轉，擬為滿清由盛轉衰的大變局，嘉慶安穩的人生馬上是罪，帶領萬千臣民，怎可以缺乏危機感?守成有餘，應變不足，令滿清走向衰落，我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如果只是一介凡夫，不會遭受如此責難。

道光若非身為皇帝，有機會成為個成功商人。昌曲夾命，令道光有點慧黠；對宮武曲貪狼映照，具有重實際少花巧、實事求是的本性；天府天相並見，謹慎拘持，不輕易冒進，適時擴張而不失穩健，正是生意之道。可惜道光偏生於衰落中的滿清皇朝，缺少看過全局的大智慧，無法挽狂瀾於既倒，以致與其父嘉慶，蒙上「嘉道中衰」的罵名。

咸豐好冶遊，嗜鴉片，倒像一個頹唐敗家子。老子家裡有錢，如何胡天胡帝，花天酒地，其宜于卿何事?如果可以專心尋樂，的確令人眼紅。然而匹夫無罪，懷壁其罪，咸豐肩上挑起的卻是復甦大任，鴉片戰爭後，滿清正面對列強侵凌，國內又有「捻軍」之亂，正待咸豐挾滿清歸正軌。可是政事愈多蹇難行，咸豐反愈想寄情聲色逃遁，令虛弱的身體，經受不起藥餌摧殘，褔壽膏沒褔壽，年僅三十而崩。

同治壽命雖短，卻也有過一段激發時期，中興過一陣子，卻始終無法擺脫生母慈禧的操控，有志難伸;私慾癖好卻克紹箕裘，跟乃父如出一轍，斲喪色慾，活不過二十歲。

光緒是最令人唏噓的一位。天橫貴胃出身，衣食無憂，而且相貌堂堂，實在是位勵翩貴公子，生活應該挺寫意。可明明並非皇裔正脈，卻給權慾薰心的慈禧欽定為帝，自此命運逆轉。一生給慈禧凌轢，規行矩步，淪為任人擺佈的棋子，但對鍾愛的女人卻敢愛敢恨，為了珍妃，敢於拂逆「老佛爺」的懿旨，眼角也不微瞇隆裕皇后一下。可惜，在八國聯軍入京之際，至愛的珍妃卻被迫死。誰說後宮三千，光緒一個女人都守不住，自己也被幽禁於瀛台，精神抑鬱，傳說遭慈禧毒手而亡。這個皇帝夢魘，夠驚恐沒有?

若說光緒可感，溥儀大概極可惡。紫府坐命，大半生都在作皇帝夢。三歲登極，尚可謂未通入世。大清覆亡﹒溥儀做其「閉門皇帝」對奴僕頤指氣使，好大的天威。踏入盛年，為了再圖皇帝夢，甘做日軍傀儡，言聽計從，幹了許多出賣中國人的勾當，甚至改信日本天照大神也在所不惜，當其「鳥籠皇帝」。日本戰敗，溥儀淪為階下囚，在撫順戰犯管理所，寫下極其肉麻委曲的自白書，只為早日獲釋，完全妄顧過去自己犯下的罪行。一個皇帝夢，把尊嚴、自重和信譽都押上了。

皇帝不過常人，卻往往有比常人更不堪的命運。

失信、中衰、早歿，滿清諸帝都經歷了，大概比起你和我的人生還要坎呵。那襲精絲刺繡、盤領右衽的龍袍，化身了死亡之吻。

怎樣的個性，做怎樣的事，是件幸福的事。歷史上的冤皇帝，也不止滿清諸位。脫下龍袍，一手瘦金體，宋徽宗原本是位自成一派的書法家，一晌貪歡，李後主原本是位天才橫溢的文學家，「不幸」做了皇帝，就成為亡國之君，才情都給陪葬。

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五蘊盛，做普通人已經不容易，做個生不逢時，與本性背道而馳的皇帝，更是悲劇的角色，演活歷史宮幃劇中的真人騷，入木三分。

皇帝的選擇

早在康熙大帝一文中己提及過，盤無全美。斗數反映人生，往往憂樂參半，清朝眾位皇帝亦各有隱衷。

順治，得孝莊皇后優寵，無風無浪登極，然而生為情痴，愛情路上卻極盡崎摳，又壯年猝逝，好不好?

康熙生榮死哀，在位長達六十一年，勵精圖治，是歷史上少有明君，但早年喪父，晚年諸王子間又因覬覦帝位而相互傾軋，親手送皇太子允礽入囚，贏了江山，輸了親情，好不好?

雍正精明幹練，勤政自勉，給乾隆留下大清盛世，老來卻迷信僧道，溺於仙丹而至藥石亂投，突然駕崩。精悍一世，晚景昏瞶，好不好?

乾隆十全武功，將有清一代推向巔峰，又享高壽，應說無憾，卻也招來窮奢極侈、揮霍無道的惡名，死後更被盜陵，屍首不全，好不好?

嘉慶憨厚老實，從一般人標準，是個不折不拍的老好人，偏偏生而為帝，清朝又適逢自盛轉衰，樸拙本性，欠缺大刀闊斧雄圖，好人做了壞事，好不好?

道光有小聰明，為人實際，但國勢艱危，屢遭外侮，被迫簽訂滿清對外第一條不平等條約，歷史留污名，好不好?

咸豐，治國有過一陣急忙，英年早逝，子息又稀疏，但一生徵歌逐色，歡娛達旦，是許多人認為「爽死」的境界，好不好?

同治難得生逢喘息夾縫，銳意帶領滿清中興，推行洋務運動，但年方十九染上惡疾，齎志而歿，好不好?

光緒原非皇帝一脈，得慈禧青睞，成為萬人景仰的九五之尊，可是一生受慈禧操控，有帝皇氣派，欠帝皇權力，好不好?

溥儀命運跟光緒相似，本非皇帶命，卻一生四次做皇帝，次次做傀儡，晚年又過得安穩，好不好?

清朝沒有剖腹產子，皇帝遭遇是好是壞，可以語於天命，是名符其實的天子。

現在醫學發達，於是有人替孩子選擇時辰出生，問題正在於是否一定選得好，怎麼叫做好?上述哪個皇帝叫好?選壞了怎麼辦?他孭上一世，你大半世，有沒有押錯注碼?

擇時產子的問題，亭老和葉師兄都發表過高見，觀點一致，就是順其自然。本人叨光，完全同意。

上述眾位皇帝，各自有各自的問題，不見得完全優遇。生而為主尚且如此，你期望你的子女怎樣?他們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個體，何必要完全跟你的取向辦事?你當然期望他們有一個快樂的人生，但快樂的標準言人人殊。如果莫衷一是，何不順從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