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就像魯迅給阿Q立正傳,我想寫寫李忠正傳,李忠何許人也?就是《水滸傳》裏的那個「打虎將」。魯迅寫阿Q的文章,都是「速朽」的,李忠就只是易碎品。
然而,魯迅執意為阿Q立言,就是有感於很多人是靠着「精神勝利法」活下去;而我們身邊(就包括不才在內),又有多少人是李忠式的,一年年過去都不知道幹了些什麼、寫無可寫、說無可說的小人物、Nobody、工具人呢?套用阿Q的哲學:「和尚動得,我動不得?」阿Q有傳,李忠也就不妨寫上一寫。而且,若論人數,只怕李忠們還要多過阿Q們呢。
水滸一百零八將,李忠是第六個就出場的,但卻是先聲而不奪人。在第三回的渭州城,兩位天花板級別的紋身鼻祖——「九紋龍」史進、「花和尚」魯智深在茶坊邂逅,挽了胳膊準備去吃酒,結果在街上看到一簇眾人圍觀,「中間裏一個人,仗着十來條杆棒,地上攤着十數個膏藥,一盤子盛着,插把紙標兒在上面,卻原來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
這個人就是李忠。水滸的好漢們亮相時,打家劫舍、殺人越貨者有之,混跡官場、徇私枉法者有之,偷雞盜馬、欺行霸市者有之,三阮也不打魚,李逵只顧賭錢,孫二娘幹着劏人肉、剁肉餡的勾當,有幾個像李忠這樣在草根底層流血流汗、風吹日曬、自食其力的打工人呢?
初聞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小時候看《水滸》,一心只被瀟灑的史進、灑脫豪爽的魯達吸粉,對李忠根本是匆匆一瞥,毫無印象。如今看看這李忠,不就是自己嗎?
水泊梁山排座次時,魯智深是第十三位「天孤星」,史進是第二十三位「天微星」,李忠則是第八十六位「地僻星」。這天孤、地僻,倒是對仗工整,其一併出場,或許也是結作暗扣:魯智深簡直是李忠「一生之敵」。
雖然上梁山後,一百零八人都以兄弟相稱,但初登場時的李忠,對於魯達並不敢高攀,而是自稱:「待小子賣了膏藥,討了回錢,一同和提轄去。」原因也不複雜,拳頭決定舌頭,口氣來自力氣,李忠沒有那捶死鎮關西的拳頭、倒拔垂楊柳的力氣,未免就先自怯了三分。而對於李忠的武藝,施耐庵則草蛇灰線、不動聲色地作了交代。
李忠初一亮相,身份是「教史進開手的師父」。而就在書中的前一回,王進在史家村點撥史進的槍棒,講到:「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綻,贏不得真好漢。」「學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陣無用。」王進只是將棒一掣、一搠、一繳,就贏了史進。那麼,史進這花拳綉腿從何而來?正是師承「使槍棒賣藥」的李忠。李忠的段位如何,也便毋庸贅言了。
史進邀李忠一同去吃酒,但李忠卻還放不下這小本生意,託辭須先賣了膏藥──「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魯達性急,毫不客氣嗆他,說着揮起老拳,把圍觀的顧客全部轟走了。李忠不敢怒也不敢言,卻笑道:「好急性的人。」這笑是苦澀心酸的。生活決定性格,李忠沒有魯達、武松那潑天本事,闖蕩江湖沒有足夠本錢,也只能是處處賠小心,棱角早已磨平。
金聖嘆評《水滸》:「敘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出場寥寥數筆,李忠的性情、氣質、形狀、聲口已經盡顯,奠定了卑微、悲催的基調。
《水滸》提到「李忠」名字的共有二十四回、七十五處。真正與情節相關的,主要是「魯提轄大鬧桃花村」「三山聚義打青州」兩回。
第五回是李忠的人生巔峰。在桃花山,他憑武藝折服了原來的寨主周通,坐了第一把交椅。周通的本事,可想而知,不過一個佔山為王的小毛賊,在桃花村欲逼婚強娶,被魯達喬裝新娘,在洞房裏結結實實痛打了一頓。周通武藝不濟,捱打的能耐倒是有的,「血條」比經不起三拳的鎮關西要厚得多。後來李忠趕到,認出魯達,便邀請上山。京劇、粵劇的《花田錯》,都有這段故事。
在桃花山,李忠款待連日,但很快遭到第三次嫌棄:「魯智深見李忠、周通不是個慷慨之人,作事慳吝,只要下山。」也難怪花和尚找茬,李忠稟性確有硬傷,為湊些禮物給魯達送行,決定下山去搶劫一趟。
結果,李忠下山遇到一個不知名的客人,「鬥了十餘合,不分勝負」,其真實武藝水準,再次慘遭曝光。直到周通帶着眾嘍囉一哄而上,方才得手。魯智深豈是個省油的燈?在五台山那梵音法螺中間尚且都坐不住,難道能在桃花山乖乖坐等不成?心裏發動了對李忠的第四次嘲諷:「這兩個人好生慳吝,見放着有許多金銀,卻不送與俺,直等他去打劫得別人的送與灑家……」兩拳打翻小嘍囉,把金銀酒器踏扁打包,從後山跑路了。
周通還有些脾氣,罵「這禿驢倒是個老賊」,準備追上魯智深,羞臊一番。李忠倒顯得理智:「我和你又敵他不過……不如罷手,後來倒好相見。」又向周通道歉:「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許多東西,我的這一分都與了你。」真是老鼠掉進風箱裏,兩頭受氣,賠了兄弟又折財。這兄弟情,塑料感十足。
梁山好漢,向來視錢財如糞土,而李忠精打細算、斤斤計較,境界不高。但反過來想想,太多好漢過於「高大全」了,脫離了人間煙火,動輒就是十萬貫財寶、一千兩金子。李忠的作派,反倒充滿了生活氣息。就像《西遊記》裏,不能只有神通廣大的孫悟空和一本正經的唐僧,也得有一個貪吃嗜睡、好色偷懶的豬八戒,那才夠真實嘛。
李忠也有過人之處,一是知己知彼;二是能屈能伸,忍辱偷生;三是凡事留一線,他日好相見。這在後來果然得到了回報。
《水滸》第五回,施耐庵留下一筆:「看官牢記話頭,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這個話頭,一記就是半部書。直到五十七回,李忠才重新登場亮相。不過,卻又幹了一樁徹底改變自身命運的折本買賣。
兩人見財起意,偷走了呼延灼的踢雪烏騅馬,而且,「自得了這匹踢雪烏騅馬,每日在山上慶喜飲酒。」瞧瞧這點出息!得了一匹馬就天天慶祝,跟唐僧取經路上那些山洞裏的妖怪差不多。胸無大志,格局太小,只求守着一畝三分地,好酒好肉熱炕頭。另一方面卻又貪財好利,利令智昏。結果,惹怒呼延灼前來廝殺。
周通抵擋不住,李忠便主張向二龍山魯智深求助。周通還有些氣性,記得當初捱打和魯智深捲走金銀的往事。李忠卻淡定地笑道:「他那時又打了你,又得了我們許多金銀酒器去,如何倒有見怪之心?他是個直性的好人,使人到彼,必然親引軍來救應。」可見他尚有知人之明。
魯智深雖對二人刻板成見根深蒂固,接到桃花山的求救書後,左一口「周通撮鳥」,右一個「李忠那廝」,但仍決定帶兵馳援。李忠當年大事化小的「和稀泥」政策,得到回報。這恰是小人物的生存之道。
《水滸》裏有幾次著名的偷盜,牽動了整個梁山大業的發展。時遷偷雞,挑起梁山與祝家莊的戰火;時遷盜甲,賺得徐寧上山、呼延灼聚義;段景住盜馬,賠上了晁蓋性命──按這個人都是空手套白狼,沒什麼投入,而李忠卻因盜馬,賠上了自己的桃花山事業,被梁山集團兼併。
上梁山後,李忠位列「步軍將校一十七員」之一,職責是與周通、鄒淵、鄒潤等四人把守鴨嘴灘小寨,徹底淪為龍套,基本只出現在一長串的人名之中以壯聲勢。
到了第一百一十八回,盧俊義帶兵攻打昱嶺關,差遣史進、石秀、陳達、楊春、李忠、薛永六人作先鋒。六個人之中,「病大蟲」薛永是李忠的同行,當初也是在街頭耍槍棒賣藥的,也是那老虎唬人;而史進是整部書裏領着李忠登場的,結果,又是史進帶着他下場。
方臘軍隊埋伏精兵,箭如雨下,「可憐水滸六員將佐,都作南柯一夢。史進、石秀等六人,不曾透得一個出來,做一堆兒都被射死在關下。」李忠連名字都被「等」掉了。後面只是在宋江總結戰況的表文裏出現了一次名詞,徹底結束了算不上默默無聞也算不上轟轟烈烈,算不上缺吃少穿也算不上大富大貴,算不上一事無成也算不上功成名就的一生。
李忠出身底層,走街串巷「使槍棒賣藥」,這在古代,是比耕田種地更卑賤的職業。經常碰壁,膽小怕事,又貪圖小利。沒有什麼出彩的個性,沒有什麼動人的事跡,但也沒有什麼壞心眼,沒有幹過周通、王英那種欺男霸女的事,也不是李逵那樣刀劈幼童的惡魔。在宋江的招安大業中,在魯智深、武松等人的光彩下,他顯得微不足道,平庸就是他最大的特點。
而李忠把鏡子一翻,裏面照射出的,分明就是我等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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