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英女皇伊麗莎白二世北上蘇格蘭,回到闊別已久的巴爾莫勒爾堡,但她沒有想到,會在此走完人生的最後旅程。
過去兩年多時間裏,女皇幾乎未踏出倫敦近郊的溫莎城堡,丈夫菲臘親王的離世和自己確診新冠的接連打擊,令她健康每況愈下,而英國時局的動盪,讓國家危機叢生,風雨飄搖,她也愈發風燭殘年。或許是預感到時日無多,九十六歲高齡的女皇不顧舟車勞頓,執意前往巴爾莫勒爾堡,她在這裏學習成長、結婚定情和家庭團聚,能夠找到作為少女、妻子和母親的所有美好回憶。用她自己的話說,這是少有的能讓她「輕鬆又開心,並可以做自己事情」的地方,從這個角度看,長眠於此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這麼說不是沒有道理,女皇去世後鋪天蓋地的評價中,最搶眼的就是「她兌現了登基時的承諾,為國奉獻,至死方休。」的確,在她漫長的七十年君主生涯中,外界記得的是她的亮麗光鮮,如同邱吉爾口中的「細緻入微,認真負責,做得毫無紕漏」,卻鮮有人知曉她真實的內心世界,據說包括枕邊人菲臘親王,她也並非事事與其傾訴,有關她個人性格的描寫,往往皆以道聽途說的故事流傳,或許這就是她把最愛的柯基狗和駿馬,當作可以喃喃私語的夥伴摯友的原因所在。臨近晚年,她越發孤獨與寂寞,祖輩們開創的所謂「帝國基業」,如今已經支離破碎,這有如千斤重擔,壓得她透不過氣。但她必須戴上面具,做好掩藏。
儘管如此,通過王室傳記作家之筆,人們仍可褪去女皇的偽裝,一窺她內心深處的五味雜陳,在她所有莊重、優雅、堅毅和慈祥的外表之下,其實都隱藏着難以言表的焦慮不安。那既是對失去自我的某種映射,即女皇作為一國之君,要拋開全部個人情感,嚴守各種清規戒律,甚至說話都照本宣科。同時也是對王室前途的本能反應,按傳記作家的說法,伯父愛德華八世「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前車之鑒令她刻骨銘心,在她看來,若在世期間退位,不僅暴露王室缺乏責任和擔當,更可能令王朝覆亡。因此不論她捱得多麼辛苦,都要做到「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如果拉長時間的維度,更可清晰勾勒女皇不安的根源。首先帝國榮光和落日殘陽的碰撞交織令她頭昏腦脹。稱霸全球的帝國雖已成歷史,但王權的象徵從未退場,從王冠、權杖和金馬車,到白金漢宮裏擺滿來自世界各地的貢品,再到皇家博物館內展示的殖民者風光,王室對昔日榮光的緬懷揮之不去,處處殘留着「日不落帝國」的作派。就連王室御用的英國記者都私下承認,有黑人血統的王妃梅根遭遇的歧視,折射了王室那融入血脈的「傲慢與偏見」,溫莎城堡的主人們,似乎仍未走出那虛幻的舊時光。
與此同時,與維多利亞女皇時代米字旗幾乎遍布世界每一個角落相比,伊麗莎白二世接手的英國不斷從衰落走向衰落,今天不僅退縮英倫三島,蘇格蘭和北愛爾蘭的離心,讓聯合王國隨時分崩離析。難怪有人戲稱,一面是王室依舊風光,一面是國家如落日殘陽,女皇眼中的世界,必定如狄更斯小說《雙城記》中描述的那樣,「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其次保皇和共和兩派之爭讓她如芒在背。客觀上王室從來不乏擁躉,用英國憲政學家白芝浩的話說,君主是國家「尊嚴的部分」,尤其跟隨英國步入沒落,「人們開始把尊嚴投放在社會的戲劇性表演上,戲劇的高潮就是女皇」。當威斯敏斯特的鐘聲敲響,溫莎城堡飄揚米字旗,便足以讓懷舊的英國人將女皇捧在手心。但提倡共和制的呼聲也同樣高漲,左翼的英國工黨內反對女皇者大有人在,前領袖科爾賓便以公開聲稱拒絕覲見女皇在政壇著稱。英國年輕一代對王室的好感亦不斷下滑,據今年六月女皇登基七十周年時的民調,在過半數贊同君主制的人中,青年人僅有三成。在英聯邦範圍內,隨着去殖民化意識的持續覺醒,棄女皇、建共和的大潮奔流湧動,比如新西蘭早在七年前就把新國旗設計了好幾版。誰又能肯定,新英王查爾斯三世在有生之年不會見到英聯邦土崩瓦解。
另外王室從高高在上到走入民間的嘗試讓她如履薄冰。白芝浩曾說,「神秘是王室的生命,人們不能讓日光照耀在魔法之上」,但王室傳記作家史密斯在《伊麗莎白女皇傳》書中也說,過於平民化,會丟掉女皇的身份,但過於神秘,就會失去對人民的親和力。恰是意識到這點,長期以來女皇極力在「超凡」和「平凡」之間尋求平衡,她頻繁地出席公眾活動,與平民百姓接觸,刻意服飾鮮艷亮眼,都是要「被民眾看見和信任」。尤其當王室醜聞迭出,民眾將王公貴族們與權貴階層畫上等號,女皇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挽回王室受損的形象。很多人相信,如果沒有了女皇如纜繩般的維繫,王室很可能會在民意的怒海中傾覆。
在女皇年輕時期,她曾和妹妹瑪嘉烈公主有過一番對話。「這是不是說你就得當下一個女皇了?」「嗯,有一天吧。」伊麗莎白回答。「你真倒霉。」瑪嘉烈說。如今再看,意味深長。相對繼任的查理斯三世來看,算是應景,在早應退休年齡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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