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北京紫禁城的赤道式日晷
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機械的、電子的、智能的鐘鐘錶錶,閃閃爍爍晶晶瑩瑩,為何你的書桌一隅,還要放一架輕輕小小的沙漏?
自從有了「時間」的觀念,人類發明出五花八門的計時工具:古代的日晷、水漏刻、沙漏,十四世紀後在歐洲普及的機械鐘錶,以及如今常見的電子鐘錶,孜孜矻矻,滴滴答答,精確或粗略,記錄着小小寰球自身的轉動,以及地球與太陽、月亮的相對位置。經由多少人傑鬼才的觀測和計算,多少次在皇宮、教廷的辯論和訂正,直到近代,才有了表盤上的刻度數目及其代表的時間間隔,各國公認。精密的銫原子鐘,撇開星球的運轉,只用原子的振動頻率,給「秒」全新的定義。兩千萬年間,它最多只會有一秒的誤差。
而沙漏不能告訴你此時此刻具體的時間,也不會轟然報時。它只能默默顯示特定的時間間隔,短則一兩分鐘,長則數小時,並將那一間隔的「消逝」以細沙垂流具象化。貝索斯(Jeff Bezos)的商業太空公司Blue Origin,總部位於美國華盛頓州,大堂的牆上繪有公司徽章。徽章圖案之一,是一個長了翅膀的沙漏。貝索斯常說「時光飛逝」,做事有種緊迫感,但「唯有一步一個腳印,才能更快抵達目標。」
如果不喜歡生與死的沉重,何妨將沙漏看作益智玩具。買給孩子,有助養成不拖延的習慣:「三分鐘內必須刷完牙。」買給自己,放在眼前:「未來半個小時專心工作,不玩手機。」還可以買給家裏的貓:「吶,灰熊熊,看好,這些沙都漏完之前,不許再討小魚乾吃哦。」貓喵叫:「?」
沙漏,縱使是玩具,都有優美的形狀。兩個玻璃球體上下相連,外面再罩一層玻璃,或只是以金屬或木質的支架鞏固並裝飾。上端玻璃球中的沙,中心會慢慢凹下,向下流成一束細線,匯聚到下端同樣大小的玻璃球裏,漸漸堆成一個完美的圓錐。圓錐的尖端承受新落下的沙,忽然向四周坍落,方向不定,卻輕盈而無悔,在錐體鋪上薄薄一層新沙。不知不覺間,所有的沙都漏到了下端。這時,把沙漏倒轉放置,它就又開始忠實記錄新一段時間間隔。
當你凝視,你也彷彿化作其中的一粒細沙,匯入時間之流本身。
沙漏靠重力而作用,沙的流速與其所處位置有關。在太空失重狀態下,沙漏會在空中浮浮停停,裏面的沙會一粒粒緩緩飄起,好像漫天飛雪,紛糅蕭索,卻並不墜落委積。
把沙漏翻來覆去,它每一次都會精確地重複自己,好像尼采在《快樂的科學》卷末形容的「永恆的重現」。尼采寫道:「如果有一天,有個魔鬼溜進你極度孤獨的孤獨中間,問你:『假如你目前活過並且正在活着的人生,你將要再活無數次,其間沒有也不可以有任何改變,你所有的痛苦、歡樂、思考、嘆息,以及所有至微至大之事,都會按照原來發生的順序重複發生……你這粒微塵,將與存在的永恆沙漏一起,一次次被翻過來、倒過去。問題是,你願意把你這一生如此這般地再活一次,並且再活無數次麼?」
沙漏是存在主義哲學的絕佳教具。它靜默無聲,不像古時滴水的漏刻,給輾轉失眠的人「夜長漏永」的錯覺,也不像後來的時鐘磕磕作響,滴答有聲。沙漏就像時間本身,輕輕悄悄,來而復去。在你凝眸的那一刻,無論你準備好了沒有,沙漏會用連續不斷流瀉的細沙,默默向你提出古往今來有關時間和生命的無數物理、數學與哲學問題:什麼是「時間」?時間有沒有始終?它是否為宇宙的第四維?它是直線型一去不返的,還是循環狀不斷重複的?一再重複此生的想法會不會令你絕望?如果已知此生將無限循環,現在的你會在餘生做出什麼改變,才能免於更多的愚蠢和痛苦?
英國作家Alain
de Botton在《Status of Anxiety》一書中提到,十六至十八世紀,歐洲篤信基督教的國家,曾流行一種名為Vanitas的繪畫類型。其名源自《聖經.傳道書》卷首所羅門王的感嘆:「虛空(vanity)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這類畫作通常為靜物寫生,所繪物體包括鮮花、曼陀林、棋子、詩集、桂冠或酒瓶等等,代表短暫歡樂和榮華。無論畫什麼,畫中必有一具完整的人頭骨和一架沙漏,象徵死亡與人生短暫。這些畫作掛在卧室或書房中,意在鼓勵觀看者從自身經歷中找到缺憾,同時着意培養愛、善、真、謙等美德。同理,將一架沙漏放在目光可及之處,並不是成天病態地想着死亡,而是在歷歷可見的流逝與重複中,督促自己找尋更真實、更有意義的生活方式。從另一角度看,沙漏並不僅是「逝去/失去」,它也具象化了「累積」。從無到有,逐粒堆砌,細沙終於充滿了下端的玻璃球。時間本身也是積累,積累方有變化和變數,誕生靈感與創造。
現代的沙漏造型多樣,玲瓏可愛,卻多多少少都帶有一點古典的豐神。作為古老的計時工具之一,它的前世曾在無數觀星台、測量儀邊受人注目,它的今生有一樽分身來到你身邊。它體內的沙來自遠古的巨石,被無始無終的時間磨成瓶中的微粒,勻速流駛,一邊失去,一邊累積,一如你體內和周圍的春秋歲月。在桌上,在手旁,它重複着永恆,靜中含動,不斷追問你時間與存在的意義。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