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蠻——黃鶴樓
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
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黃鶴知何去?剩有遊人處。
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毛氏自題,這首詞寫於一九二七年春。
由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七年,毛氏是曾經噩夢的。初時,共產黨的工作進行得頗為順利,
至一九二五年下半年,政治局勢己生暗湧。廣州成立了「孫文主義學會」,主張反蘇排共。及至一九二六年三月,爆發了「中山艦事件」;五月,當時的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主席蔣介石,提出了「整理黨務案」,削弱了共產黨在國民黨中的勢力。
與此同時,北伐開始。七月,國民革命軍八個軍約十萬人誓師出發,先於湖南湖北打敗了吳佩竿,並於九月十日,相繼佔領了武漢三鎮。國民黨中央及國民政府,隨後也由廣州遷來武漢。
北伐軍節節勝利。在江西、福建、安徽、浙江和江蘇,擊敗了孫傳方。此時,蔣介石控制了南昌,並採遣部份摘系部隊佔領了福建,因而南罔聞總司令部即有了和武漢對立的力量。
一九二六年秋冬之間,馮玉祥擊敗了奉系和直系軍閥,進軍陝西、東出河南,與北伐軍會師。此時,北伐的國民革命軍已淹有了半個中國。
一九二七年一月,收回漢口、九江的地的英租界。
毛氏於此期間回到了湖南,仍在搞農民運動,沒有機緣參加北伐。這對胸有凌雲之志的毛氏來說,自然是心有不甘的。雖說農民運動搞得有聲有色,支援北伐,並且「把幾千年封建的特權,打得活花流水」(毛氏語),但究竟從有北伐熬得壯烈。且共產黨領導的,一年十月的「第一次起義」,為孫傳芳鎮壓下去;一九二七年一月的「第二次起義」亦復失敗,政敵勢力日張,己方日漸孤簿,自己又不得志於黨中央,故毛氏的心情,於一九二七年春應該極壞。
然而毛氏亦有值得安慰之處。他於一九二七年一月,到湖南長沙五縣考察了三十二日,即於三月發表了《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一再強調提升農民的革命地位,並極力主張「需要一個大的農村運動」。——這主張,後來終於在「土地改革」時澈底貫澈了,當時所得的反應卻很冷淡。
是年四月,國民政府在南京成立,反對武漢的國民政府,遂造成「寧漢分裂」的局面,且不久南京政府就取得了領導地位。倘毛氏的詞寫在這個時候,心情當會更壞。
因而,毛氏此詞是頗有悲涼氣息的。
「咽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語極沈鬱於毛氏詩詞中為稀有的境界。讀之只覺有英雄失路之前心,且有受窒息的意象。故過至下片時說:
「黃鶴知何去?剩有遊人處。」雖脫胎於崔顥的「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但毛的究詰,、心境實不同於崔的感喟。
想像當年,毛澤東登黃鶴樓,望長江滔滔,心情自是很複雜的,無奈究竟已醉心於農民運動,志在全國,故長江在他的眼中,已是「茫茫九派流中國,沈沈一線穿南北」,氣勢吞吐中華的大動脈。其時雖未得意,然私心自信,農民運動終可底於成,故結句便從沈鬱中超拔而出,高唱「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之句。
綜觀全詞,氣勢雄邁,中間一挫,尤耐讀者品味,不像他其他的詩詞,大都一瀉無餘,故洵屬毛氏詩詞中的佳構。亦由此可見,佳作常於悲涼的心境時寫成。而毛氏於悲涼中仍能放眼全國,那就不是一般文人的聲口了。
沁園春·長沙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
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
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
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攜來百侶曾遊,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此詞作於一九二五年,依詞意,「獨立寒秋」云云,更可知是作於秋天。是年,毛氏到廣州主持「農民運動講習所」,則此詞自是作於來廣州之前。
在這段時期前後,共產黨的情況及毛氏的情況是怎麼樣呢?
一九二二年,中國工人運動開始風起雲湧。一月,香港海員大罷工,香港、廣州和上海的工人響應。
一九二三年,毛澤東回到湖南,進行工人運動,在湖南及鄰近的江西安源,發動了十多次
罷工,住且參加組織「湖南省工團聯合會」的工作。不過,此時劉少奇的風頭比他要勁,勢力大,以鐵路工人和煤礦工人為主體的「安源路礦工人俱樂部」,即由劉氏直接領導。是年六月共產黨在廣州召開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決定了「國共合作」的路線。
一九二四年,毛氏以雙重黨籍身份,參加了在廣州召開的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會議決定聯俄、容共、扶助工農三大政策。從此共產黨便名正言順開展了農民運動。
一九二五年,廣東革命軍東征,又回師廣州,統一了廣東,穗定了局面,繼續執行上述的三大政策。五卅運動發生於上海;省港工人大罷工發生於廣州、香港。毛氏於此前後,開始在湖南組織農民協會,並發動農民要求平抑穀債、減輕租額和增加僱農工資。——毛氏的詞,定是寫在這個時期。
一九二六年二三月間,毛澤東發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一文,主張工農聯盟,從理論上提高農民的「革命地位」,並認為中產階級(後來改稱為民族資產階級),其右翼為敵、左翼為友。這種理論,是和當時黨中央的政策不符的。——張國燾主張工人革命、陳獨秀則主張聯合資產階級。
毛氏的理論雖發表於寫這闋詞的翌年春天,但其理論的醞釀,當在於他幹農民工作之際,也就是正當寫這闋詞之時。由一九二二年的工人運動,至一九二五年的農民運動,毛氏的心也漸傾向於後者。對陳勝、吳廣等農民起義,毛氏已產生「大丈夫不當如是耶」之想。
故詞中強有力的一問:
問蒼茫大地,
誰主沈浮?
並不像內地評論者那樣,說毛氏以工人階級為領導,以工農聯盟為基礎,以這樣的革命陣容主宰蒼茫大地。詞的本意,主宰者實是毛氏本人。「萬類霜天競自由」的「萬類」才是那些受領導的工農。故詞的下片,有句云:
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為戶候。
這句詞用了一個典,出於南宋劉克莊的〈沁園春——夢孚若》同一詞牌,故毛氏易於聯想及。
劉詞說:
嘆年光通畫,功名永立;當生是去,機會方來。使李將軍遇兩皇帝,其戶候何足道哉!
猶是感慨於人生的遇合,毛氏翻案,以萬戶侯而不屑為,其時的抱負可知。
因此,毛氏的帝王思想,實在已有意於常時暴露。說不定,正因他搞農民運動,才出歷代農民造反,觸發起他的大志。而又由於心懷大志,才感到農民實是中國革命的力量,故有工農聯盟這種提高農民地位的理論提出。心態與理論,二者互為表裡。
本來「萬戶侯」一典,最早出於史記,是漢文帝對李廣的說話——「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何以我們卻說它引用劉克莊的詞語呢?因為毛氏此詞,故意和劉氏唱對台戲的地方頗多,如劉云:
「書生老去,機會方來。」是哀傷;毛則說:「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是豪情。劉云:
「天下英雄,使君與操,餘子誰堪共酒杯!. 」極其傲岸不群;
毛則說:
「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穎霜天競自由。」把造反的人一網包羅。
雖然如此,毛氏受到劉克莊的藝術影響卻仍是甚深。劉的詞,富散文味道,又好作議論,
這正是毛氏詩詞的風格。劉克莊生丁南宋之末,家國民族之悲正深,毛氏具民族自尊心亦甚強,故對劉氏自然合拍。——對毛氏這種民族思想,卻是我們應該尊敬的,正如我們應該尊敬辛棄疾、陸游和劉克莊一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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