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律兩首﹒浣溪紗

 

在毛澤東的詩詞中，最令我驚嘆的字句，是「天翻地覆慨而慷」和「天若有情天亦老」，兩句來自毛氏寫的七律·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屬於包含最豐富的史料及背景故事，可以從不同距離、不同角度去探及他的性格、智慧和魅力，又是怎樣以詩人的浪漫情懷書寫波瀾壯闊的中國革命和建設事業。

七律·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

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

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創作背景

1949年4月20日，全面內戰已進入尾聲，國民黨軍隊全線潰敗，拒絕在和平協定上簽字。4月21日，毛澤東和朱德發出《向全國進軍的命令》，號令全軍堅決、徹底、乾淨、全部地殲滅中國境內一切敢於抵抗的國民黨反動派，解放全中國。當夜，中國人民解放軍百萬雄師在東起江蘇江陰、西至江西湖口的一千餘里的戰線上分三路強渡長江。23日晚，東路陳毅的第三野戰軍佔領南京。毛澤東聽到這個消息後歡欣鼓舞，於是寫下了這首詩。

七律·和柳亞子先生

飲茶粵海未能忘，索句渝州葉正黃。

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

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

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

創作背景

1949年3月28日夜晚，國民黨左派人士柳亞子做了一首《感事呈毛主席一首》（下面附件），稱感於國民黨的混亂現狀，要回家鄉分湖隱居。同年4月，毛澤東寫《七律·和柳亞子先生》一詞回贈，用嚴子陵隱居垂釣富春江畔這件事，勸柳亞子先生留在北京繼續參加建國工作。

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

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翩躚，人民五億不團圓。

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于闐，詩人興會更無前。

創作背景

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全國各民族人民陶醉在勝利的喜悅之中。在1950年10月1日國慶一周年之際，中國大陸除西藏以外全部解放，各族人民獲得了新生。10月3日，中央人民政府舉行盛大的慶典，全國158名各族人民代表歡聚一堂，在中南海懷仁堂舉行了隆重的獻禮大會，各民族文工團表演了歌舞節目，毛澤東與柳亞子先生同席觀看了歌舞晚會。柳亞子在毛主席的鼓動下，即興賦《浣溪沙》一首贈予毛澤東。次日毛澤東又步韻和了這首詞贈與柳亞子。

似乎很奇怪，毛氏自一九三六年二月賦《沁園春》後，便一直無詩，及至一九四九年，始得七律兩首，中間一大段空白，令人覺得可惜。

第一首七律，作於一九四九年四月，題為《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詩曰：

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

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平心而論，這實在不是一首最波瀾壯闊的詩。氣魄仍然不夠，而堆砌典故，缺乏多少的人物感情。

依理，而言，此時勝利已成定局，眼看山河日月都在自己指掌之下，何以出語竟這樣平庸?

這恐怕仍像我們前面《毛澤東詩詞（續篇）》指出過的一樣，詩人最忌滿足，一滿足境界便淺，毛氏究竟是人，很難逃出這種規律。這首詩自是躇躊志滿之作，所以不但欠缺佳章，竟然連文藝突出的佳句也沒有。

反而是第二首七律《和柳亞子先生》，讀起來覺得有一點感情。詩曰：

飲茶粵海未能忘，索句渝州葉正黃。

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

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

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

詩作於四月二十九日，佔領南京是二十三日，柳亞子即呈詩儼然以嚴子陵自況，毛氏報以此詩，具述往日交遊，又真以嚴子陵許柳亞子，感情頗為真摯。由此可見，毛的為人究竟還是念舊的，政治鬥爭中手段厲害，實在因為是政治鬥爭的緣故。政治場中的人物，往往具有兩種性格，不足為異。

柳亞子既受許為「帝師」，似乎真的從此就住在北京，因而一九五零年十月三日，彼此又有唱和之作。柳氏的詞，寫得很明白(他那首律詩就「文」得多，典故也多)，作風大為改變。最妙的兩句是：

「不是一人能領導，那容百族共駢闐?」真是搔著癢處了。

毛氏的和詞《浣溪紗．和柳亞子先生》，可以說是開國後的第一聲，果然有點不凡。詩曰：

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翩躚，人民五億不團圓。

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于闐，詩人興會更無前。

詞的結構是上下片對比，上片說的是舊中國，下片說的是新中國。上片的重點在「人民五億不圓圓」，因而，就特別覺得「萬方樂奏有于闐」的新氣象為難能，這也表現了毛氏對自己的少數民族政策的自滿。

這首詞的氣魄雖不夠雄偉——至少，不如劉邦的《大風歌》，然而淹有四海的心情，仍是溢於聲口之外的。其時毛氏能憑此政策，即兵刀不血刃淹有蒙古、新疆、西康、西藏等地，故其「萬方樂奏」的自滿也很自然。:

附件：

柳亞子與毛澤東的詩詞往來

其中最著名的幾首：

柳亞子《七律·感事呈毛主席》（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八日）：

開天闢地君真健，說項依劉我大難。

奪席談經非五鹿，無車彈鋏怨馮驩。

頭顱早悔平生賤，肝膽寧忘一寸丹！

安得南征馳捷報，分湖便是子陵灘。

柳亞子．浣溪沙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

火樹銀花不夜天，弟兄姐妹舞翩躚，

歌聲唱徹月兒圓。 不是一人能領導，

那容百族共駢闐，良宵盛會喜空前。 

柳亞子《次韻奉和毛主席惠詩》（大約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九日）：

東道恩深敢淡忘，中原龍戰血玄黃。

名園容我添詩料，野史憑人入短章。

漢彘唐貓原有恨，唐堯漢武詎能量。

昆明湖水清如許，未必嚴光憶富江。

柳亞子《疊韻寄呈毛主席》（和上篇同時）：

昌言吾拜心肝赤，養士君傾醴酒黃。

陳亮陸游饒感慨，杜陵李白富篇章。

離騷屈子幽蘭怨，風度元戎海水量。

倘遣名園長屬我，躬耕原不戀吳江。

毛澤東和柳亞子是近現代中國詩壇上的雙子星。一個是具有詩人氣質的政治家，一個是具有政治家氣質的詩人。他們之間思想的表達，心靈的溝通，往往借助於詩詞的唱和。他們仿佛心有靈犀，很多復雜的問題，無需過多的言談，不必過多的文字敘述，一唱一和之間就達成了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