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駕鶴西去的顧嘉煇老先生眾多膾炙人口的作品當中,有一首最令我難忘,它就是《東方之珠》,填詞人是鄭國江老師。這首《東方之珠》是粵語流行曲,是一代殿堂級歌手甄妮1981年發行的流行曲。經歷了42年後,有人可能覺得這首作品早已過時──但對於看慣歷史與政治演變的旁觀者而言,我們能從相異中看出相同之處。歷史彷彿正在前進、前進卻彷彿讓我們走入歷史。
極目望困惑而徬徨
可喜的是眼前繁盛現狀
這是《東方之珠》的首句,用上了鮮明的對比手法。前一句滿載一種憂傷的無奈與抑鬱;後一句則點出生機處處的曙光。兩者之間並沒有必然的對立,也沒有特定的互動或辯證。在這裏,鄭老師並沒有告訴我們,應當更「困惑」與「徬徨」,還是要「可喜」、「沖喜」。
經歷了過去數年動盪的香港,正面臨一種根本性的困惑。我們的困惑,在於我們似乎暫時未能找到在我們國家之下,香港宏觀定位與戰略部署、我們的人民應當擔當的角色為何。社會大眾的徬徨,源於經歷了社會事件、疫情、政治變改與轉化之後,無論是民生經濟的一蹶不振,還是對公共參與政策制定的一種「躺平」無力感。個人在人生十字路上「目望」的,正是赤裸裸的重大選擇──走還是留、還是子女走然後自己留、還是忐忑不安地留下來,或是準備大展拳腳所以留下來。面對國際形勢的嚴峻發展,有不少人早已對過度浪漫化移民的謊言或美好願景希望破滅──但與此同時,他們也找不到一個能讓他們相信、共建、創造及改變的共同社會夢想。普遍青年人一來看不到自己在單一化經濟下的出路,二來也不願相信(因為沒有足夠證據或渠道)體制願意吸納他們,讓他們慢慢在具秩序的管治框架下發揮自我。
可喜的是,香港絕對具備東山再起的本錢。即便在外國政治渲染下的圍攻、即便在本地政治困擾內捲的隱憂當前,過去數個月與世界通關、對國際社會重開的香港,仍是外資外企進入中國的最佳窗口,也是中國成千上萬的菁英人才走出去、匯聚國際資本、雲集在一個相當開放而進步社會的寶地。有海歸的朋友跟我說,這裏不同於英美歐,不會在街上被人吐痰毆打;也有對國家抱有熱忱的「港漂」跟我說,香港是中國土壤上最特殊的一個存在,我們得要好好珍惜她。更有來自東盟的華僑好友,說香港讓他們能體會中國一路走來的過去、看到中國的未來。專業人士仍能在這片土地中找到出路,實踐自身夢想。
但這兩種世界觀之間的張力,正正構成了我們這座城市的「精神分裂」。我們一邊廂很繁榮、很時髦、很能聯動中國與全世界。另一邊廂,我們很頹廢、很無奈、在中國內地城市急速崛起下未能想像到自己下一個二十五年、五十年,應當怎走下去。兩個故事的主人翁們都是「我們」的一部分。窮人富人商人年輕人海歸港漂移民再移民,都是香港人,都是「我們」。
新的生活 新的奮鬥 鬥志化為強勁力量
新的生活!新的奮鬥!這兩句排比看似口號,聽起來像是一種祈使、一種對未來的憧憬。正因為我們具備這些條件,所以我們方能將鬥志「化為」強勁力量。但依照我的解讀,這數句裏面滲透着的更像是一種自我安慰的「催眠」,試圖將對現實的改變,寄託於一種正面的阿Q精神。優雅的主旋律,盼隨着欲言又止低沉基調,正是將尋覓心靈安康的「正面思維者」嘲諷得淋漓盡致。
香港正在面臨一個新的戰略機遇期。傳統此城所依賴的盟友在過去十年利用香港實踐他們的地緣政治伎倆,以為將我們變成棋子,再變成棄子,香港便能安然無恙。但隨着世界邁向多極化、多邊化,只會有愈來愈多的勢力對現存的霸權及有限選項感到煩厭。香港能夠為這些國家的人才提供新的生活,也能通過拉近他們與中國的距離、力補現存外交體制的不足,找到這座璀璨城市的「奮鬥」。
但鬥志不是一種虛幻構建出來的物體。強勁力量不能單憑口號及三言兩語便推動出來──若是如此,我們就不用無時無刻都擔心能源安全及可能出現的短缺危機問題。有很多人認為,鬥志可以「由上至下」地推舉出來,單憑生硬、死板、強悍的中心化培育及指導,便能孵化出一種符合實際情況也有利於社會前進的改革精神。但這種說法箇中忽略的,乃是「由下而上」的有機動力來源。為何市民要奮鬥?為何市民要愛自己的國家?為何普通市民要將生活昇華至一種「鬥志」為主調的社會情操?這些問題需要一個充實的答案,答案正是由心而發的歸屬感。
若對這片土地能產生透徹歸屬感、對我們的國家通過全面而不偏不倚的認知產生真正的深刻愛國情懷、對未來從過去的不足與現存的機遇中找出燃燒的希望,相信廣泛市民必能從自身所關注的問題議題當中,撥一筆精神與實際資源,去推動香港往前走。新的生活無疑是吸引很多人到港的原因──但我們也不得不反思,究竟香港「新」在哪裏?五十年前,我們有工業起飛;三十年前,我們會慶幸金融地產行業起飛;十年前我們因為自身背靠祖國而沾沾自喜。今時今日,我們的「新穎」點又在哪裏?開拓「新」生活的燃料及政策,又在何方?我們能否讓在此處此地出生、從內地到來、從外國回流的朋友們,看到施展「鬥志」的可能性與空間?
我可以說我「希望」這一點會發生,但這種說法其實是很不負責任的──希望就像是一本空頭支票簿;即便不斷落空,也不會有任何問責。作者的責任,到底是要帶來希望,還是將可行的希望與可能的絕望都一一列舉出來?
此小島 外表多風光 可哀的是有人仍住陋巷
香港外表很風光。成千上萬的排名、某某智庫的分數指數、中環商場中坦蕩蕩的手袋、尖沙咀五星級酒店中的英式下午茶、西貢沙灘上的遊艇與鬧市中的跑車……請不要誤會──我認為一個以經濟自由為基礎的國際大都市,絕對具備容納多姿多采、百花齊放生活的資格與底蘊。這座城市繁榮的建立,乃是將資本與創意、經濟自由與群體主義之間有機地結合起來,讓昔日身無分文者也能憑自身勤奮與智慧,打出一片天來。仇富、排富、針對把財富創造出來的個人,而不反思資本衍生資本本質上的結構性邏輯,並非香港出路,而只能讓我們踏上民粹主義的不歸路。
但以上這些種種,並不能解決仍住在陋巷的成千上萬人確實問題。資本秩序的「排他」及「篩選」並沒有讓被排除在權力與權利架構以外者,也能找到最為基本的尊嚴與生活條件。若到深水埗與荃灣的籠屋中一看,你看見的並非完全絕望的被動「受助者」,也不是粵語殘片中單純坐以待斃的「病人」,而往往是嘗試多番以自身雙手與努力嘗試打拚出未來,卻不斷被困在交不到租、電氣、煤氣與居工分離之間的無限六度輪迴之中。輪迴中,有些家庭可能會生下小朋友、可能在第五六七波疫情中失去了親人,也可能在不夠資源與覆蓋面不夠的社福機構之間徘徊流蕩。說這些事實出來,不是怨天尤人,而是指出問題就在你我身邊。現任政府確實有嘗試將入住公屋的輪候時間縮短,並將繁瑣的官僚結構盡量減免去除。然而,作為普遍香港一分子,常將「我們是香港人」這一句話掛在口上的,當中又有多少人願意為這些社會基層貧苦者出一分力?又有多少人,是以這種煽情作為賺取政治或社交媒體資本的手腕?
念舊日信念何頑強
幾經風暴雨狂還冒巨浪
駕船。暴風巨浪中,有駕船的人會選擇放棄、躺平、選擇任由承載着夢想與氣魄的船隻在浪淘沙中被大浪遮蓋。也有人會選擇食古不化地堅持原有方向、一成不變地逆風而去,最終粉身碎骨,也連帶將承載的乘客,推入萬丈深淵。也有人會指控着海上正在大浪之間左閃右避者,說他們陰陽怪氣、不願走不存在的康莊大道,卻要另闢途徑。也有個別人士,牢記着自身心目中的地圖與目的地,然後在驚濤駭浪中嘗試闖出一線天。這裏沒有誰比誰更高尚,沒有誰比誰更對不起當初的信念。每一種人卻都會主觀地認定自身信念必然是最正確的,甚至會產生一種詭異的期盼,望走其他路徑的人最終以失敗告終。信念的頑強,只不過是一種延續生活堂而皇之的藉口、一種茶餘飯後的開脫理由。幾許風雨、幾許人生,我們應當怎麼從巨浪中找到珊瑚,無人得知。
但這種漂泊的虛無主義也不能解決問題。問題依然存在。生活仍然要過。所以也有不少人體會到,也學會到,在不同環境下的生存之道,將承載乘客的定義與條件放寬,或是將目的作出可接受的修改、或是減磅而重新上路。風的季節眷顧的,永遠都是風的孩子們。今時今日離開到他處的,他日回來也可以是一條好漢、一個好人。此時此刻選擇留下的,也未必能與我們同走到老。退一步而言,歷史上有多少次改革嘗試的倡議者、推動者、主持者,能從一而終、義無反顧?又有多少社會變革者能團結各方,驅使各方放下相互之間的成見與去人化,找出一定的共同點,再從而邁向前方?只談現實的,會覺得理論家不切實際。只講究理論的,則自然地認為實踐家缺乏思考。真正的巨浪並非外來的壓力或挑戰,而是改變者們內部的撕裂與矛盾。誰氣死赫爾岑?
新的迫害 新的引誘 有正有邪何處是岸
曾有前輩在一場演講中,表示香港歷來生存之道,乃是我們作為一片「龍蛇混雜」之地的兼容包容。事實上「水清則無魚」,香港才因而能讓不同地方背景、南轅北轍價值觀的朋友們,在這裏可找出合作共融的空間。正是這種「有正有邪」、「既正既邪」的交織,造就了我們於冷戰初中期「中轉站」、改革開放初期「招商引資」、中國國際化過程中「橋頭堡」,甚至在大國博弈中成為「戰場」的種種定位角色。這座城市,也正也邪,所以非正非邪,到處是岸。維多利亞港與九龍山脈相映成趣,卻也得天獨厚──因為他們既具備二元的迥異,也是渾然天成的一體。
政治家的論述中,很喜歡為正邪定下分界。「這個是好人」、「這個是壞人」、「這個是好的文化」、「這個是劣質文化」、「凡是什麼,都是好的,都是壞的。」這些涇渭分明的論述很鮮明、很易明,所以很受歡迎。但現實世界的複雜度,根本不能以這些接近無稽的類別歸納作為定性。一個年代中的好人,可以成為另一個年代的壞人。一種文化本質可以同時兼備迂腐性與經典性。一種本土主張與另一種本土思維之間,差距可以很微妙,卻也很重要。爭奪權力的遊戲能令人黑化腐化,更可能引誘我們去失去原本的自我、也同時找不到嶄新的自身。迷途知返者是否比泥足深陷者更為「正」、更為「邪」?視乎的,不只是你個人的觀點或角度,更是你自身在這個遊戲中扮演的角色、擔當的地位。
過去數年走來,我們似乎都迷失在種種標籤遊戲當中,因為當中的符號讓我們能從所謂的「族群」中找到依歸。我們喜歡「藍絲/黃絲」、「暴徒/保皇」的二分法,因為其簡單、其能簡潔地解決我們對「歧異者」的認知不協調,讓我們能名正言順地參與在個人崇拜與群體失控的過程當中。及後,我們會繼續以這種思維模式驅動我們對社會的判斷與批判,對反駁者提出各種各樣狠毒的質疑。狂熱之時,我們彷彿在固定人群中找到肯定自我的信心根源。狂熱過後,我們卻依然要重新上路,因為未到彼岸。
我深信哪裏有願意做事的人,那裏便是「岸」。「岸」是通過跨越社會階層與界別、推倒舊有立場與政治分野產生而成的。讓我們能上岸的團隊裏面,必然有正有邪,有忠有奸,因為這不是一個童話故事。單純因他人背景、過去歷史、一時的言論行為而對其作出蓋棺定論,並非一種從政可行的態度,更非讓集體多元的社會能到達彼岸的做法。
小島中 路本多康莊 可哀的是有人仍是絕望
我們可以花一整天的時間,探討為何我們「本」來可走的康莊大道,現在不再平坦,而變得荊棘滿布。我們也可窮盡一生的精力去追尋那虛無縹緲的過去,緬懷我們記憶構建出來的片面不實歷史。可是,我們能往前走進歷史,但歷史並不能通過我們單向臆想回到我們手上。與其容忍過去對我們的禁錮,倒不如擺脫自我陶醉的精神,反思及認真地批判我們的現在。改變不了過去、掌握不了未來的人類,卻能生活在這個不斷延長的現在當中。
哀的,並不只是有人因以上種種原因仍然絕望。哀的,是因有不少人認為這種絕望是他們唯一可以做出的反應。哀的,是因我們似乎失去了看到別人絕望,並嘗試就着這種絕望提出化解方案的能力。哀的,是因我們似乎仍然停留在「樂不樂觀」或「開不開心」這種反射性情緒問題爭辯之中,而沒有嘗試從中梳理出,「下一步怎麼走」的可能可行答案。悲哀不是一種原罪,而甚至可在適當的條件下化成改造現實、解決困苦、推動變化的動力。但漫無目的的悲哀,是墮落,更是一種孤芳自賞而圍爐取暖的悲天憫人。
若有人仍是絕望,那我們就得要找出這些人們出來,以科學精神剖析為何他們絕望、對症下藥──而不是「馬照跑、舞照跳」,更不能以他們的悲哀作為含沙射影、幸災樂禍工具。風暴至今三年有多。抑壓甚久的必須化解,否則只會成為他日悲劇的導火線。
若以此小島 終身作避世鄉
這是一個提問,也是一個設問。有人曾問我,「你為什麼不走?還要留在這裏?」也有人說,「由你說,毫無說服力,因為你隨時都可以移民到外國,優哉游哉。」更有人認為,「不走,乃是權宜之計,以讓走的那一天能更輕鬆自在。」我一笑置之。
過去一百載,香港曾作為無數人士的避世鄉。這些人士,有的選擇以這裏作休息之處,停歇後便重新上路。但有更多的,選擇在這裏生兒育女、落地生根、締造出過去這片中華土地上不朽明珠,輝煌的歷史。
2023年開局,此時此刻,我相信 ── 群力願群策 東方之珠更亮更光。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