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究竟是歷史學著作還是政治經典?有認為是歷史,有認為是政治經典。孔子刪訂《春秋》,藉評論歷史事件和人物功過,書寫他的政治思想,故是「亦經亦史」。
無可置疑的是,《春秋》乃至補充、解釋的《左傳》、《公羊傳》、《穀梁傳》都是編年史,按年記載發生的事。
到司馬遷撰寫《史記》,開創了一個新體裁,即紀傳體,不以事件為主,而以人物為主。先是朝代和皇帝的本紀12篇,然後是歷史重要人物的世家30篇,最後是列傳70篇,都是講人物的行事和風格,故名紀傳體。由於太史公影響力實在太大,故二十四史中,最輝煌的朝代歷史,例如前、後《漢書》、《新唐書》、《宋史》、《明史》等都沿用《史記》的紀傳體──本紀和列傳有時簡稱為紀和傳。此外,亦有史書用編年體,以《資治通鑑》最著名。
中國歷史學家錢穆以《中國歷史人物》為題的演講,收入《國史新論》一書中。他比較中、西方史書,指出:「中國人重人更重於事,西方人重事更重於人。」西方歷史以記述大事──例如戰爭──為主,人物只是附於大事而論功過。打個比喻,事件是牡丹,人物是綠葉。由《史記》開創的紀傳體卻相反,以人物的言行、道德、人格、功業為主,事件為副。
三不朽
錢穆還帶點埋怨的口吻道:「今天我們一切學術教育都學西洋,因此學校講歷史都重事,不重人。如講楚、漢戰爭,漢高祖怎樣打項羽?固然要講到人,但只以事為主。」這違反了中國的史書傳統,卻經常受忽視。岔開一筆,現時中學生沒興趣讀歷史,「重事不重人」未嘗不是原因之一。重事,歷史便離不開一治一亂的循環、國家之間的戰爭……且是年代久遠的事件,對十多歲的少年有何趣味可言?
若然教楚、漢相爭,講《史記》漢高祖和項羽本紀,講項羽、張良、韓信、蕭何等英雄鬥智鬥力,學生可能聽得趣味盎然。何以現今中學生最熟悉的中國歷史是三國?皆因受《三國演義》的英雄豪傑吸引也!
另一個中國歷史「重人更重於事」的原因可能是:歷史既然是人的故事,當然是記載那些名留青史的不朽人物。
怎樣才算不朽?《左傳》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只要做到其中一項,就足以不朽。立德為三不朽之首,是以《史記》的列傳以伯夷為首篇。伯夷有什麼霸業?沒有。伯夷是長子,叔齊為第三子。王位本要傳長子,即伯夷,但他的父王卻屬意傳給叔齊。叔齊要按祖宗規矩讓給伯夷。《史記》記載:「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結果王位傳了給二子。這便是立德。
到周滅商,伯夷、叔齊是商朝遺民,「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孔子推崇周朝,主張復興周朝的文治禮教。若周不滅商,何來周文?商朝紂王不是腐朽暴虐,失去民心,怎會給周滅掉?以現今的觀點看,伯夷、叔齊為了忠於一個腐朽暴虐的政權而「不食周粟」,何義之有?可是,孔子卻讚揚伯夷、叔齊說:「古之賢人也。」(《論語.述而》),兩人「求仁而得仁」。換句話說,司馬遷遵照了孔子的意思,因伯夷、叔齊立德而將他們放在列傳之首。
道德精神
《史記》第二篇列傳是《管晏列傳》。管是管仲,初跟齊國公子糾,糾死,管仲沒有像伯夷、叔齊為了忠心而殉公子糾,反而相助導致公子糾死亡的齊桓公,助齊稱霸。這是私德有虧,孔子仍然讚頌管仲,蓋管仲立大功於華夏也!
列傳第三篇是《老子韓非列傳》。兩人無德、無功,但其立言(思想和主張),影響後世至巨。老子的思想至今仍影響國人,是中國文化的瑰寶。韓非的法家主張,二千多年來均為歷朝採用,至今依然,堪稱不朽。
中國歷史「重人更重於事」,皆因名留青史的人物都灌注了三不朽精神。正如錢穆所說:「中國歷史是一部充滿道德性的歷史。中國的歷史精神,也可說是一種道德精神。」中國傳統讀書人讀歷史,不只要知道歷代發生什麼事,何以一治一亂?還要傳承錢穆所說的「道德精神」!
歷史講人事,人事該以人為主,事為副。非有人生,何來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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