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浮,不如來練字。」父親說。因為他常用毛筆寫字,被人讚賞。
王維《苦熱行》末二聯:「卻顧身為患,始知心未覺。忽入甘露門,宛然清涼樂。」因一念不同,由煩濁化清涼,這種境界經由練字也可達到。寫字「純以神行,潛心內轉」,有些像打太極拳,是一種在運動中完成的冥想,關鍵在聚精會神,控制呼吸和動作。我平日很難靜坐凝思,因為腦海中總像剛剛打開瓶蓋的可樂,各種碎碎念如氣泡洶湧,不斷飛升至表面。練字卻能令我心無雜念,進入近似冥想的專注狀態。一旦專心,心靜而神定,神定而身涼,渾然不覺炎熱。
小學三年級開始用毛筆,語文老師要求我們每天練字,隨便寫什麼字,「毛筆習字簿」寫滿兩版即可。年方八歲的我,已充分展露日後成為學渣的稟賦。第一次提交練字作業,我在第一頁寫滿「一」字,第二頁寫滿「二」字。老師慧眼識渣,評語:「下次不要寫數字!」下次,我在第一頁寫滿了「乙」字,第二頁寫滿了「卜」字,這回被老師在全班點名批評。我還挺委屈:寫什麼字都可以,這不是您自己說的嗎?其後老師要求我們臨寫指定字帖,詭計不成了!
開始認真練字後,才感到筆畫少的字其實更難寫好。就像蛋炒飯或乾炒牛河,看似簡單,實則最考量廚師的功夫。比如「一」字,不能學印刷體寫成火柴棍,所以如何起承轉合才能優美?「乙」、「女」,應該怎麼扭曲轉彎才不難看?較複雜的字反而容易間架結構,但太複雜的如「竃」、「鬱」,一不小心就會塗成一團墨豬。簡單和複雜的字都能寫得結構亭勻、向背有法,一篇之中能注意到章法、變化和氣勢,基本功就過關了。
早年的人們彷彿都很用功。東漢張芝「臨池學書,池水盡黑」,王羲之也有墨池,曾鞏撰《墨池記》讚之。陳、隋年間的智永和唐代的懷素都寫禿無數毛筆,筆頭築成「筆塚」。不過這些故事的邏輯太簡單:「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吳魯芹先生曾撰文說,他不喜歡「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這類格言,覺得那是把世間之事都變成直來直去的方程式,而很多人不開心,就是耕耘和收穫之間畫不了等號。言之有理,但傳統故事推崇的毅力和恆心確實很重要。任何練習,既是練技,又是練心。耐得浮躁,耐住寂寞,日久天長,多多少少都會有進步。
舊時之人常以練字為日課。咸豐初年,曾國藩每日必讀書、靜坐、習字,一絲不苟在《綿綿穆穆之室日記》裏打卡。後來他教導子侄:「習字臨《千字文》亦可,但須有恆。每日臨帖一百字,萬萬無間斷。」清代科舉,文章固然要做得氣象高華,書法則如儀表,需多年苦練。高陽小說《狀元娘子》寫晚清金殿對策:字要柳骨顏肉,行款要平整勻貼,墨漿既要濃又要不黏不滯,得流麗之美。晚清狀元洪鈞,原籍在以墨聞名的徽州,所以擅於調墨,「寫出字來,烏黑光亮,配上白庭朱絲欄,色彩鮮艷之至。」
如今這鍵盤和語音的時代,寫字已非日常必需,練字就更加近似心靈的修行。與練習其他技能一樣,練字少不了「趣」和「悟」。多讀字帖,揣摩筆勢和結構,然後下筆,順着個性獨闢蹊徑,即便達不到出版字帖的水平,也比機械描紅、每天逼自己打卡寫滿若干頁要有趣得多。小時候讀的字帖是父母早年買的顏真卿《多寶塔碑》和《勤禮碑》。顏體肥厚豐腴,至今還常使我聯想到顫巍巍的紅燒蹄膀。後來也常讀王羲之《樂毅論》、柳公權《神策軍碑》、今人沈尹默的正楷以及看起來很順眼的十幾篇無名網友之作。綜合各家所長和自己所喜的筆意,毛筆與硬筆書法互參,寫出別具一格的字體。《笑傲江湖》寫風清揚傳授令狐沖「獨孤九劍」,教他重在「悟」,心無所滯,不受拘束,任何一派的劍法都可為我所用,使劍時更要忘掉所有派別的招式。「熟讀了人家詩句,做幾首打油詩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機杼,能成大詩人麼?」練字亦然。
都說字如其人,其實未必。正式場合,我喜歡寫四平八穩、中規中矩的正楷。做讀書筆記則會滿紙野蜂飛舞,過段時間拿出來讀,每頁總有幾個字橫看豎看也難於辨識,不禁感嘆:「誰寫的爛字!」宋代《冷齋夜話》記載,北宋丞相張商英「好草書而不工」,某日忽得佳句,飛快寫下,令侄子謄錄。侄子看不懂他的草書,只得拿去問他本人。張商英細看久之也無法辨認,遂埋怨:「你為何不早問?我自己都忘了寫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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