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一九九零年,台北藝林堂、上海書店為不惑初度的劉一聞出版篆刻作品集《別部齋朱跡》與《劉一聞印稿》,唐雲、沙孟海題耑,謝稚柳序,王蘧常詩,沙孟海、方介堪、方去疾題字,集中除收錄為以上諸位所刊印外,尚有為趙冷月、關良、任政、容庚、陸儼少、魏啟後、錢君匋諸位所刊常用印,稍了解中國現當代書畫篆刻史便可知此中分量,亦可見謝稚柳序「借鑒愈深則其自創也愈高」,沙孟海題「心手雙暢學有淵源」信非虛言。石開輯《中國美術六十年》推舉新中國六十年篆刻二十五家,評劉一聞「被公認為典雅文秀的典型」,《石開談韓天衡、劉一聞、王鏞篆刻的一封信》進一步言:「我認為就技巧而言,劉一聞是不遜於明清流派印中的任何一位大師的。」
劉一聞年少承家學,在外祖王獻唐淵雅博大的收藏著作與家風世澤中浸潤涵泳;青年時得蘇白、方去疾、方介堪、謝稚柳諸位耳提面命,眼界大開;中年入上海博物館,日夕晤對古人真跡原作,遠避塵埃喧囂,「俗目愈遠,古道愈深」。
劉一聞對於自己的審美有着清晰的追求,在八十年代嶄露頭角、確立印壇地位後,依然沉潛傳統,深入以學養支撐、人格鍛造來進行技法的超越與審美的提升。由此,我們看到了其作品五十歲的溫婉綢繆,六十歲漸變而生拙簡辣,七十歲愈加虛和簡淨,這種清晰、主動的風格與審美提升一一收錄在他三個重要時期的作品集中:五十歲《劉一聞作品》《一聞藝話》《劉一聞楹聯作品》,六十歲《劉一聞書畫》《一聞藝論》《得澗樓印選》,七十歲《劉一聞》《一聞藝譚》《三德館印蹟》。
更讓人驚訝的,是劉一聞古稀以來更為大膽的單刀直刻探索,即不書印稿,直接以單刀就石刻成。以他的話說:「這批印,大多線條一刀為之,偶有欠周者,只是不露痕跡,點到為止。」這批印章不僅達到了刀筆相融的極致狀態,內在精神的虛和簡淨也提升了篆刻審美的新境界。
單刀直刻:簡練到極致
劉一聞在《得澗樓印選》後記言:「與早些時候相比,我的創作的確已有變化,此一般表現在比往昔愈加注重由運刀簡練而生的鐵筆意蘊,和結字自然合度的通體風貌上。」
「運刀簡練」的「鐵筆意蘊」,道盡篆刻用刀之道。他在「長樂未央」印款進一步言:「亦書亦刻或刻或書,此即所謂印章之道也。」
劉一聞的篆刻最初選擇將軍印一路建立自己的風貌,除其隨形就勢、章法天成的藝術特質外,更多即是其所蘊含的運刀簡練的刀筆融合之道,如清董洵《多野齋印說》所言:「古將軍印,乃軍中急於行令鑿而成之,其文多欹側不勻,細按之,總有筆意。」此種筆意,以單刀鑿刻而成,有別鑄印一類雙刀修飾的工藝化。在數十年探索中,他更以清雅蘊藉、生拙簡辣提升其審美純度,去其粗率、猛厲,用刀愈加簡練,意味更增幽眇。
單刀直刻在篆刻史並不鮮見,真正成為有意識的風格追求,一則需大量的作品實踐,成為鮮明的技法特徵並具備相對難度;二則需達到一定的審美高度與風格特色。齊白石篆刻作品是單刀典範,猛厲勁健、氣魄宏厚,然「刀」大於「筆」。以大寫意為主調的當代篆刻亦不乏單刀直刻,然痛快淋漓中也有相當數量的創作失之粗野,刀石崩亂中流於荒誕不經、信手而為。
試讀劉一聞單刀作品,「簡靜深穩」中,更以幾乎簡練到極致的刀法達到刀筆互見的極致狀態:一刀成之仍能豐厚溫婉,勁健而又虛和,隨機生發不失格轍。技近乎道,更將單刀直刻提升為虛和簡淨、生拙幽眇的精神境界。
以「海曲石臼劉一聞之印章」為例,刀法之簡幾達極致,曲線與點畫交接處細微輕靈,幾隱於朱泥之中,與橫豎主筆之勁健映襯生發,視覺上豐富了印章的層次。勁健之線保持端雅大方基本格調,細微曲線與粗細變化幽眇靈動,鐵筆意味蘊藉涵泳。
再觀「清風入懷」印,四字章法出人意表,單刀細節可意入心:「風」字中心用刀迴環幽眇輕鬆空靈,恰如清風徐來,似有還無……「清」字右上筆畫交接處、「懷」字下半用刀則「好風相從」;與之虛實互生的,是「風」字外框、「入」字中豎、「清」字大部用刀的老幹虬枝,橫斜沉雄;再加「清」字並筆、「懷」字黏邊,直如江南霧雨,清透微茫。
在「得澗年將古稀」印款中,劉一聞表白:「欲書欲刻使刀如筆,此吾一生所繫夢幻之境」,以此,他將以單刀直刻為代表的篆刻用刀提升到刀筆互見的極致狀態,直至虛和簡淨幽眇空靈的審美境界。這既是他本人創作的高度,也是篆刻史的新高度。
虛室生白:空間的靈光
一個成熟的藝術家,對於自己的創作、審美是能夠做出主動地反思、調整與提升的。僅二零一八年,劉一聞刻「塵外」朱文印五方,「三德館」五方,一日之內刻「今是昨非」三方,「人間至味是清歡」兩方……相同的內容,他不斷做不同的微調與探索,恰如畢加索不斷探索公牛畫法一般,標誌着藝術家的自我挑戰與境界提升。
以收錄在《三德館印蹟》的四方「塵外」為例,端雅大方、靈動自然是基本格調,從第一方印的生辣厚重漸趨凝練虛和,點畫的交接、粗細曲直微妙變化帶來的刀筆意味使得空間更加靈動幽眇、生氣遠出,線條不僅是空間的分割,更與空間相互震盪輝映,幾乎消隱在寬博靈透的空間的靈光中。空間從第二位的表達變成了第一位的顯現,空間的提示在作品裏漸漸明晰、透徹,直至空寂光明。直如莊子所言:虛室生白,吉祥止止。
虛室生白,不僅是空間虛實之變,更是虛靜的精神靈光。計白當黑、分朱布白,是中國書畫篆刻章法常用理論,而「塵外」一印,更將空間表現提升為審美要素與精神的靈光。
再觀《中華民族印譜》「回族」一印:此印篆法、線條、章法都為空間讓位,「族」字在此套印譜中出現五十六次,各具姿態,極盡變化,充分顯現劉一聞篆法的掌控變化能力,然此印但以簡化處之,寥寥數筆,輕鬆澹宕,忽隱忽現,空色不二;「回」字縮小提升,讓出空間,與「族」右上流通呼應;粗壯的邊框與黏邊、留刀呼應,厚重朱色共同將印內虛白提亮,但見一片光明。
空間在劉一聞篆刻中不再僅僅是朱白對比、章法布局,更是虛和、靜寂、空明的精神表達,是虛貯神素、脫然畦封;是返返冥無、超超神明。技法在此退隱,空間透出靈光:是儒者的博大端雅、是得道者的和塵同光、是禪者的澄明自在。
「俱似大道,妙契同塵」,在書法中將空間之美昇華為精神靈光的,是弘一大師。
傳統提純與當代生發
劉一聞有長文《從翩翩佳少年到一代高僧》論及弘一大師書法「前期雄而健、中期秀而雅、晚年淡而清」,終成「淡泊寧靜不落一絲塵埃的白賁之美」。其中,「清」與「不落一絲塵埃」正是劉一聞一以貫之的審美基調,而近期篆刻,也則繁華刊落,淡泊簡練,一任天機。試以「虛和簡淨、率意天真」八字解之:
虛,是用刀的自在虛和、交接的似有還無、空間與線條轉換的空明虛靜,更是「虛實互寓、奇正相生」,「不着聲色,寂然淵然」,「筆未到而意到,形未存而神存」,是超然外相之上的精神內守,是勁健、秀美之上的精神超越。
和,是章法和融一氣,氣息淡宕衝和,如劉一聞言「書刻一道,奇肆曠逸,衝和典雅,信為至境」。在他篆刻中,少見故作狂怪之態,多以平和端雅出之,正如清人孫光祖《古今印製》所謂「去華麗而務靜穆,去俏厲而務渾融,去謹嚴而務閒逸。」
簡,用刀至簡,邊緣亦不做敲擊殘破,超然外相,不以炫技邀人,如惲南田所言:「畫以簡貴為尚,簡之入微,則洗盡塵滓,獨存孤迥。」
洗盡塵滓即是淨,「體素儲潔、乘月返真」;亦是靜,「致虛極守靜篤」。
率意天真,單刀直刻,率性自然;結字隨機生發,天真拙古。如「澗父」印款所言:「率筆中寓典雅,尋常印人尤其難能!」
至此,儒家的端雅平和,道家的放逸衝和,禪家的活潑自在,一併匯成劉一聞虛和簡淨、率意天真的藝術風格。
說得對! 「俱似大道,妙契同塵」,在書法中將空間之美昇華為精神靈光的,是弘一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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