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直覺不可信嗎?

剛離世的中國早年的諾貝爾獎金得主楊振寧，生前留下的視頻裏，不止一次提到直覺。這裏摘錄幾句：

「你從小就有直覺，你要能夠生存，必須有直覺。

「有時候，（你看到的）跟你的直覺不一樣。這是一個最重要的學習的時候。

「你必須把這事情想清楚，不能夠放棄，想的很清楚以後，把你的直覺改了以後，你就有了一個更正確的直覺。

「換一句話說，要隨時希望把你新學的東西變成你增加了的直覺，這個增加了的直覺是非常重要的」。

也就是說，直覺很重要，要珍視直覺，不斷根據經驗，改變和增潤直覺。這就是學習。也可以說，人類的學習過程，就是不斷產生直覺，但又更改直覺的過程。

然而，我們往往覺得，直覺是不可靠的。如果有人說：「只是我的直覺」，這個「只是」，隱含歉意；潛台詞就是「不要認真，這沒有科學根據！」什麼叫「科學根據」──一有確鑿證據，二有邏輯推理。

直覺可以有科學解釋嗎？

楊振寧的直覺，也許也包括人的「先驗」（a priori），也就是生下來就有的本能，比如嬰孩辨認人臉，是一種認識同類物種的本能。這些先驗的本能，不需要經驗的累積，是與生俱來的；但卻是讓人類有處理經驗的本能。很多動物出生不久就能逐漸自立，靠的就是這種先驗的本能。先驗，有點像預裝在電腦裏的軟件。

但是，許多人類的直覺，卻不是先驗的本能。裏面有後天的經驗，形成記憶；也會進一步形成某種「規律」；但卻是直接從官感跳到結論。

這個過程，有兩種解釋，也許代表兩種思維。第一種，這是快速推算的結果；第二種，這裏面沒有推算的過程。

研發人工智能的科學家、工程師，大概都會是第一種思維。他們會覺得，AI遲早會學會人類的直覺。或者說，即使現在，當AI的計算速度到了極快的地步，不就是相當於直覺嗎？也聽過有朋友認為，說到底，所有人類的思想，都不過是推算。甚至不同的意識形態，不過是推算方向和方式的不同。甚至可以認為，包括宗教，也是某種推算形態的表現。

第二種思維，直覺的發生，裏面不包含一個推算過程，而是瞬時的。這有點像電子在原子裏的能級量子跳躍，沒有過程。「一眼就看出來了！」「就是感到不對頭！」「你看這人多有風度！」「這個講者很有氣場！」好像不假思索，其實是豐富經驗的提純，也許是智慧的反映。

直覺是否推算的結果？

這兩種思維的背後，都會承認經驗的重要。除了上面說的「先驗」，與生俱來，其他都是經驗所得。而且是長期積累的經驗所得。上述兩種思維的分別，也許不是經驗的有無與多少，而是經驗如何變成直覺。

第一種思維，會覺得經驗的積累，就是數據的積累，直覺的產生，就是一種極速推算的結果。

第二種思維，會覺得經驗的積累，是曡加的，不斷豐富，不斷深化，直至「量變到質變」，成為直覺。

這種思維差別，也出現在學術研究。第一種思維，是量化研究的基本思路：收集數據研究的一個階段，按照研究者的框架，以問卷收集數據，也就是相信研究對象是可以用數據表達的；然後耐心等待問卷的回收，收齊了數據，才開始數據分析，那是另一個研究階段。最後一攬子得到分析成果。

第二種思維，是質性研究的基本思路。假如是訪談，每次訪談都有即時的分析與收穫（甚至在訪談的過程中），而每次訪談的收穫，都是建築在前面訪談所得。也就是說，在整個「收集數據」的階段，研究者的分析是不斷的，分析的結果是疊加的。愈來愈豐富，愈來愈深入。也可以說，不斷採訪的過程中，研究者的思想不斷被修正。

再進一步，這兩種思維的背後，還可以有深層的文化因素。第一種思維，是一種分析性思維。思考一個問題，就要把問題劈成很多細節、很多環節、很多元素，然後把這些細節、環節、元素，細緻分析；從而了解事物發生的過程；有可能的話劈成更小的單元，做更細緻的分析。第一種思維，就是這樣，一步一步深入了解、分析，然後綜合，形成方案、製成產品。這也可以說是目前西方文化的特點，與工業社會的生產流程息息相關。1957年蘇聯第一顆人造衛星上天以後，美國急起直追，連帶社會科學也走向數量化的分析性模式。

直覺也是文化思維範式？

第二種思維，很能代表中華文化裏面的總體性思維。對周圍的事物，不理解的時候，就想到要看大環境，看大環境與具備事務的關係；因而繞過了具體的細節與過程。或者是通過對總體的了解，去明白具體的過程。看過劉長林的《中國系統思維》，通過對中國在天文、醫療、農業、軍事……等等方面的觀察，概括出中國式的思維範式。

這種思維範式的分別，最明顯莫如西醫與中醫的分別。我絕非這方面的專家，但是人們都會同意，西醫與中醫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科學觀。至今，還是難以用西醫的理論，來全盤闡釋中醫的理論；香港新一代的中醫，都有一定的西醫基礎知識，但是對人體與疾病的觀察、診斷、治療，都會與西醫很不一樣。中醫的經脈理論，似乎難以在西醫的框架裏面去解釋，但其應用（例如針灸、拔罐）已經普遍被接受。但是，西醫和中醫，都會對疾病有療效。

回到教育。我們到訪問一所學校，只要看一看學生課間「小息」，就會大致明白這所學校學生的大致生活和心理狀態。這是直覺。這當然是基於經驗，但卻不是靠數據的推算。這也可以有兩種不同的理解。第一種思維：這只不過是觀察者的主管臆猜，沒有根據；又或者覺得必須具體舉出有哪些參數，得出這樣的觀察。第二種思維，相信直覺，在繼續訪問的過程中，以直覺為出發點，不斷加固、修正、否定這些直覺，形成楊振寧說的新的直覺。

我們會說一名學生「他是一名很有氣質的學生，就是成績不行」。這也可以有兩種思維。第一種思維，我們會覺得可惜，但是除了成績，我們很難找到其他的指標，涵蓋他的「氣質」；因此所謂「氣質好」，只能當是自己的臆測。第二種思維，相信自覺，以直覺作為起點，鼓勵這名學生發揮他的氣質優勢；但又不迷信自己的直覺，在與學生交往的過程中不斷改進自己的直覺。

現在香港許多民間組織，受到有關機構的資助，但是往往無法回答自住房的要求：「你們這個項目有什麼成果/影響（impact）？」第一種思維，為了滿足資助方的要求，做一些「前測+後測」量表調查，希望也相信數據會說明項目的確產生了良性的效果。不過，有時候也會因此只着重可以量化的活動。第二種思維，這個項目產生了許多動人的故事，這些故事的動人之處，可以從直覺提升為一些概念，讓資助方也為這些故事所感動，因而接受這些概念。

以上可以說是我的學習筆記，很不成熟！背後的問題是：AI可以模仿直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