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帝王德政

帝力於我何有哉

中國上古民謠《擊壤歌》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這本是生產力未發展時的現象，隨着經濟發達，應不再流行，但此民謠竟能傳誦到近代，顯然反映了部分事實，即如民國歷史學家傅斯年（1896－1950）在《時代的曙光與危機》文中所言：「以前中國社會上有個很奇異的現象，就是上級的社會和下級的社會，差不多可以說是不接觸。上級社會的政治、法律、禮俗等，影響不到下級社會；下級社會有他們自治的方法。」傅斯年說的下級社會，古人謂之「地方」。由漢到滿清，「地方」都有若干程度「帝力於我何有哉」的自治。何以故？

周朝行封建制度，君王還不是皇帝，只是共主。《禮記．曲禮》云：「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周室以刑法管治庶民，以禮規範諸侯及協助諸侯施政的士大夫。在封邑內，諸侯設鄉官直接管治「地方」的人民，負責戶口、賦稅、治安等。跟歐洲的封建制度一樣，鄉官只効忠諸侯，不効忠周室。當周室東遷，春秋初期，史載各地共有170多個諸侯國「獨立」，各有其政經制度及文化，只奉周室為名義上的共主。

秦廢封建、設郡縣，中央集權。戰國時代，秦國還可以直接管治「地方」。秦統一天下，設三十六郡，郡下為縣，縣下設鄉、里，郡守和縣令都由皇帝任免。秦14年而亡。漢承秦制，漢初，文、景二帝行老子小國寡民的「無為而治」，開創了中國歷史上「小政府」先河，果然迅速恢復經濟及振興國力。漢武帝繼位，窮兵黷武，拓展疆土、開創盛世，導致「天下虛耗，百姓流離」，要下詔罪己。後世儒家及史家汲取秦漢的教訓，均信奉與民休息的「小政府」才是善治，以「大有為政府」為戒。

易地為官

權力是「零和遊戲」，沒有雙贏。朝廷權大，地方便權小。地方權大，朝廷便權小。朝廷要真正的中央集權，須當「大有為政府」。可是，中國地大，人口眾多，朝廷無法負擔龐大官員的開支，因此漢朝以降，歷朝都採「儒表法裏」政策。漢武帝獨尊儒術，行周代封建的禮治，才能維持垂拱而治的「小政府」，即盡量不干預縣以下的「地方」，讓民間社會有限度自治。遇上天災、歉收、瘟疫，朝廷也先救濟中央直接管治州、縣的災民，餘及「地方」。

魏晉南北朝時代，權力落入世家貴族手中。他們如封建時代的諸侯直接管理「地方」，鄉官漸漸失去存在價值。隋唐乾脆廢除鄉官，從此皇權的管治止於州、縣。宋、元、明、清朝皆如是，由「地方」推舉豪強或宗法地主負責戶口、賦稅、治安與徭役，以及當官府與庶民的中介，百姓「生不入官門」即由此起。

放任「地方」自治，尚有另一個原因。歷朝均行「易地為官」的政策，至今亦然。皇帝委任的各級州縣官員都需要避籍，即廣東人不可在廣東做官，需往外省為官，有些官員為了避籍，甚至會被派往遙遙千里以外的州縣。梁啟超曾在《論湖南應辦之事》文中慨嘆：「以數千里外渺不相屬之人，而代人理其飲食、訟獄之事，雖不世出之才，其所能及者幾何矣？」

化民成俗

官員避籍到外地當官，一來未必通當地語言，二來不熟悉當地風俗及人事。雖然是地方官，卻要代表朝廷，但身為父母官，要代表當地百姓與朝廷周旋，處身夾縫中，數年後即調走（宋朝是「三年一易」），難免抱着「少做少錯」的態度，少干預「地方」自治。南宋政治家、哲學家陳亮（1143－1194），曾三度上書孝宗皇帝，指出宋朝中央集權、放任「地方」自治所引致的問題為：「郡縣空虛，本末俱弱」。

「郡縣空虛」帶來另一個問題是：朝廷行的禮俗，因「禮不下庶人」而「亡於鄉里」。「地方」流行的是佛教、道教，以及充滿迷信的民間宗教。南宋的理學家為了去除此弊，私人興辦書院及類似今天NGO的民間組織，務求「禮下庶人」、「化民成俗」，意思是教「化民」眾，成就「地方」良好的風俗。

范氏義莊創先河

歐洲在中世紀由羅馬教廷負責慈善事宜，救濟貧、病、殘疾人及老人。1136年，英國才由「征服者威廉」之孫，興建第一所慈善醫院：聖十字醫院，贈醫施藥。到十六世紀，隨着國勢日盛，英國政府才負責救濟貧病人。

中國歷朝都有救災濟民的官方組織，惜未能遍及全國，且流弊多多。宋朝遠比同時代的歐洲先進，不只官方福利制度完善，且有民間慈善機構，范氏義莊是開創先河者。

據維基所載，北宋名臣范仲淹於1050年第三次被貶官，回原籍蘇州吳縣，捐田千多畝，設立范氏義莊，包括義田、義宅、義學。義莊以地租收入，資助同宗族成員衣食、婚禮、喪葬、讀書、考科舉等等，同時接濟外姓貧、病人。范仲淹制定了《義莊規矩》，設莊正、莊副等職位，並建立監督制度，規定豐年須預留三年糧，以備災荒之需。明、清兩朝的范氏後人，多次捐助田產，至清末范氏義莊仍有田5300畝。范氏義莊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家族義莊、首個非宗教性民間慈善組織，乃至宗族組織。

患難相恤

北宋陝西省藍田縣呂大鈞，稍後制定《呂氏鄉約》，宗旨是教誨鄰里鄉人「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患難相恤」。其最大特色是破天荒規定：由鄉民選出「約正一人或二人，眾推正直不阿者為之，專主平決賞罰當否。直月一人，同約中不以高下、依長少輪次為之，一月一更，主約中雜事。」此約頗有蘇格拉底時代的雅典「民主制」意味！

南宋朱熹（1130－1200）據此編寫了《增損呂氏鄉約》，官方救災濟民組織大多設立在城市附近，為匡正其種種弊端，朱熹設立社倉於鄉里，以朝廷的災糧作為本金生息，資助、接濟鄉民一如義莊。社倉由鄉紳管理，政府監察。及後，朝廷敕令在全國推廣，各地紛紛組織「朱子社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