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

尊道貴德 主宰萬物

今人讀古書見德字，往往只錯解作道德或德性，乃至中文維基稱：「五德是指五行中木、火、土、金、水所代表的五種德性」，金木水土是死物，火是現象，何來德性呢？「五德終始」是戰國時代陰陽家鄒衍的學說，解釋事物的變化規律、歷史的循環更替和王朝興衰。終始指五德周而復始的運轉，與德性根本毫無關係。

德只解作道德，是孔子及後世儒生的說法，古代德是一字多義，到漢代依然如此。《中庸》第17章有云：「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道德高尚真的可以名利雙收？更大的誤解來自俗語所謂：上天有好生之德。此語出自《尚書》：「天有何生之德」，改「何」一字為「好」而成。今人都知道，有生必有死，這是大自然規律，不單植物動物，連星球、星系也難逃一死。說上天有好生之德，跟說上天有好死之德，同樣是對的，同樣與道德和德性無關。

神秘學象徵

西方漢學家翻譯儒家經典時，德多譯作virtue（德性，美德），例外是孔子說「以德報德」，不解作美德或德性，而解作恩惠。其他著作則譯作inner power（內在力量）、potency（神秘力量），乃至基督宗教意義的grace（神的恩寵）……

古書中的德字，大多有超自然或神秘學（Occultism）意味。神秘學相信，有超越物理定律和感官經驗的精神力量，德正是此種力量。殷墟甲骨卜辭中已有德字，商朝人崇拜鬼神，凡事都要問卜，聽聽鬼神的意見和指引，其德與此有關。春秋時，《管子．內業》第一章云：「凡物之精，此則為生。下生五穀，上為列星，流於天地之間，謂之鬼神。藏於胸中，謂之聖人……是故此氣也，不可止以力，而可安以德；不可呼以聲，而可迎以音。敬守勿失，是謂成德，德成而智出，萬物果得。」管子說的精、氣，都是神秘學的概念：天地萬物乃至人鬼神都是精、氣所生，人以德來「安」（保存、發展）氣，「敬守勿失」可成德，成德才有智慧，主宰萬物。

老子《道德經》第51章亦云：「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萬物莫不「貴德」，那德更不可解作道德。類似說法可見於成書於西漢的《禮記．中庸》第16章，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由此可見，漢代儒生深受鬼神之說影響，捏造的說話。《論語．述而》指「子不語怪力亂神」，孔子怎會說出「鬼神之為德」這樣的話呢？

《述而》篇還記載，宋國掌權的司馬桓魋企圖殺孔子，弟子驚惶失措，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孔子不會天真到認為他道德高尚，就不會遭毒手。他說的德應是指《尚書》所謂的「天命有德」。天命也是個神秘學的觀念，孔子是相信天命的，他說過「五十而知天命」。德是天命賦予領袖或君王的「魅力」（類似德國社會學家韋伯說的charisma）和神秘力量。既然天命賦予孔子有德，他何須懼怕桓魋的迫害呢？俗語說的「以德服人」，應指神秘力量的德，而不是美德。

君權神授論

「毛公鼎」銘文有言：「丕顯文武，上天引厭其德，配我有周，膺受大命。」引厭一般解作滿意，占飛認為解作賦予更恰當。全文意思是，周文王、周武王獲天命賦予其德，此德指君主應當具備的品質和力量。「大命」不是指壽命，而是任命。周室接受上天的任命，替天行道，討伐紂王，推翻商朝。《尚書．召誥》云：「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即是說，要得到天的保佑，永久統治天下百姓，君王必須持續有德。後世儒家將此德詮釋為德性、美德，即君王應行德治。

周人以下犯上，改朝換代，正正是用「天命有德」來證成其革命的正當性，以及其統治的合法性。歐洲曾有君權神授之說，中國的君權天命，不過是君權神授另一個版本。理論上，有德才可獲天命，獲天命才可名正言順當君主。實際上，誰統一了天下，誰就有德、有天命。

 

德者得也

《說文解字》云：「德，升也。」後世訓詁「升」為「得」。從甲骨文字形看，德的聲旁「彳」和「得」相同，而右邊則由「直」與「心」構成，意思是「心直」即有所得嗎？抑或有德之人要有正直不曲之心？

錢穆贊同「德者得也」之說。他解釋為何談到道德、美德時會講到道德性，引述東漢時曾任尚書的朱穆（100－163）說：「得其天性謂之德。」西晉時期哲學家郭象亦有云：「德者，得其性者也。」（《論語皇侃義疏》引）

以德報怨？

錢穆詳細闡述：「天賦人以性，因有此性始成其為人，亦始成其為我。由性始有德，故中國人常連稱德性。如人有孝性，便有孝德。人有至善之性，便有至善之德。德又稱品德，品有分類義，又有分等義。人雖同具善性，但個性不同，善可以有許多類之善。人之完成善，又可有許多等級。聖人則是至善而為人中之最高等級者。」

古代君王成德，是為了獲天命統治萬民。儒生誠意、正心、修身以成德，乃是為了齊家，進而治國、平天下。換句話說，儒生成德，不單為自己，也為家、為國。獨善其身只因「時不利兮」、不得已而為之，而非人生的終極目標。錢穆的講法較接近現代人的人生目標。現代人大多是個人主義者，追求自我實現。許多後物質主義的Z世代不願升職，寧願維持「工作生活平衡」，即是一例。他們既不求品，等、級，更不想當聖人。成德不過為保存「真的我」，不放棄自我的原則而已！

《論語憲問》篇記載，有人問孔子：「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以德報怨的說法，出自老子《道德經》第63章：「大小多少。報怨以德。」道家並未詳細解釋為何要以德報怨，反而要逆來順受。難道這才符合「順其自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