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物理學家霍金於2010年出版的《大設計》(The Grand Design)中聲稱:「哲學已死。」指的是西方哲學。由古希臘開始,西方哲學都是探求人生智慧和對宇宙萬物的知識。
霍金認為,現今哲學已遠離上述兩個目標,而且只有科學才能帶來真確的知識,尤其有關宇宙的知識。
要反駁霍金的說法,一點也不難。科學知識是可以用觀察和實驗以證驗正確和錯誤的。他說「哲學已死」,能否用科學方法證驗對錯呢?他在《大設計》中提出的「宇宙自然生成論」(spontaneous creation),如何用科學方法證驗?該論述屬於科學知識抑或哲學理論?霍金不是自相矛盾嗎?
英國哲學家威廉斯爵士(Sir Bernard Williams, 1929-2003),在《倫敦書評》1996年4月號,發表了一篇3500多字的文章:On Hating and Despising Philosophy。文章開首道:「自有哲學以來,便有人憎恨和鄙視哲學。」憎恨哲學的人,或有之矣,吾未多聞;指斥哲學無聊、空想、繁雜瑣碎、沉悶者則古今皆有。
鄙視哲學家的人倒不少。柏拉圖在對話錄《泰阿泰德篇》記載,古希臘哲學之父泰利斯(Thales of Miletus),一邊走路,一邊抬頭望着夜空的星星,深思宇宙奧秘,不慎跌落井內,給救出他的女僕嘲笑他「空想」,告誡他要腳踏實地。
孔子被嘲「喪家之狗」
《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在鄭國給人嘲笑他「其顙(前額)似堯,其項(頸)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纍纍若喪家之狗。」孔子倒有幽默感,「欣然笑曰:『(身體)形狀,末(末節)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見微知著,哲學家成為嘲笑對象,古已有之,中外皆然。
孔子不介意被人嘲笑為「喪家之狗」,甚至樂於當「喪家之狗」,皆因哲學家必要有當「喪家之狗」的勇氣。用今天的話說,哲學家都是社會的「局外人」(outsider),尼采便是典範。他在Beyond Good and Evil中說過:真正的哲學家是「明天的人」,拷問身處的時代,事關當局者迷,每一個時代皆有成見,身處其中者不是看不清,就是受蒙蔽,誤以為成見全是不言而喻的真理。尼采身為哲學家,有責任批判時代,指點迷津。是以他高呼:上帝已死,世上再沒顛撲不破的真理,「明天的人」要重新評估一切價值。威廉斯在文章中稱之為啟蒙──意思:讓光照到暗角。
見樹不見林
並非所有哲學家都像尼采般自命為先知,但大多數也像法國哲學家Henri Bergson般認為:哲學「引領我們較清晰的了解真實」。威廉斯亦然,他在文中的講法是:making sense of reality。兩者說的「真實」,不單指政治、經濟、社會等的真實,而且包括文化、時代精神乃至終極的、形而上的真實。捷克裔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The Art of the Novel(1988)中說得好:當學問都專業化為大學這個象牙塔內的學科(specialised disciplines)後,學者的知識愈與日俱增,他們愈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看不到整個世界、整個自己,如德國哲學家海德格說的「忘記了存在(the forgetting of being)」。
這百多年來的當代哲學讓人詬病之處,正是許多學院派哲學家鑽入牛角尖,自說自話,為保持教席而不斷炮製只有同行才讀的論文。法國哲學家Gilles Deleuze嘗言:「哲學是創造概念的學問。」他甚至說:「沒創造出概念的哲學家,沒自己獨創的概念的哲學家,算是什麼哲學家呢?」不幸,大多數哲學家創造的概念皆屬閉門造車,艱澀難解,只為同行而設。於是,哲學家只跟哲學家對話,構建概念的迷宮。威廉斯指出,這樣的哲學對人、對社會、對學術界,都是沉悶、無聊及沒用的。他質問當代哲學界時,借用了作曲家Igor Stravinsky評論現代音樂時所問:Who needs it?
德國邏輯學家和分析哲學之父Gottlob Frege(1848-1925)說得好:「哲學家是賢之大者。他思考事情,促使他人可以做事情。」威廉斯在文章最後一段云:認真的哲學家心目中之哲學,應該是啟蒙、建設性的。這樣的哲學既徹底誠實、亦對人有幫助。若然,那些討厭哲學的人必會討厭這樣的哲學。究其實,他們僅是憎恨認真的哲學家所說的話,而並非哲學本身。
唯有哲思高
哲學有其讓人討厭之處,在於哲學家提出的問題,大多沒「正確」答案。例如:人生有沒有意義?怎樣才是幸福?正義是什麼?為什麼要求真?不同學派的哲學家給出的答案都不同,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討論哲學問題會使人無所適從,頭昏腦脹,甚至覺得討論哲學問題乃自尋煩惱。
更有甚者,哲學不會令人快樂或獲取正能量。反之,哲學可能使人更迷惘、更苦惱。英國南安普敦大學榮譽哲學教授Ray Monk有言:「哲學不會讓你快樂,且不應該讓你快樂。」何以故?因哲學挑戰乃至顛覆一般人從「社教化」得來的信念,動搖社會的主流價值。蘇格拉底說過:神諭稱他為整個雅典最有智慧的人,只因他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無知。他的志業就是跟別人辯論,令對方知道自己無知。蘇格拉底還自豪地戲稱自己為牛虻,專門刺痛別人心靈。試想想,除了崇拜他的弟子外,誰會喜歡他?這樣的哲學家,怎會不讓人討厭呢?
蘇格拉底的徒孫亞里士多德說,人人都應該學哲學,從而學會哲思(philosophizing),反對哲學也是哲思之一。蘇格拉底嘗言:「未經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柏拉圖認為,不單止要審視生活,更要審視所有信念和價值。蘇格拉底說的審視,正正是哲思。從哲思中才能知道什麼是真理,知道真理才知道什麼是正義。柏拉圖指出,沒正義的知識不是智慧,而是狡計,只會害人害己。
亞里士多德提出:上天造人,賦予人理性得以哲思,就是要人「愛智」──希臘文哲學原意是「愛智」──那人怎能辜負上天一番苦心呢?世人亟亟追求的財富、健康、美貌、事業、地位、權力、榮譽、友誼、愛情、家庭等等,僅屬次一等價值。最上等、最值得追求的是哲思。
有人話哲學乞人憎,物理也算是哲學。為何乞人憎,因為他們覺得難明!How bl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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