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乾夕惕

　　龍年新春，陽氣升騰，踔厲風發，自然會想到《周易》「乾」卦。「乾」卦以「龍」為意象，剛健為德性；以變化、彈性為吉應；過高、剛強好勝、頑固為大忌。 龍是古代神話中的一種聖獸，善於變化。 乾卦六爻中的龍因為不同的時機而各有不同的形態，有如君子能因時而變，在不同的時機有不同的做為。 初九潛龍勿用為君子沉潛蓄勢，九二見龍在田為君子入世，開始運疇，至九五飛龍在天為君子得位。

　　「乾」卦九三爻的爻辭：「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古文艱深，試將之譯為白話文：「君子始終是白天勤奮努力，夜晚戒懼反省，雖然處境艱難，終究沒有災難。 」喻「龍」在成長時，羽毛未豐，雖力量漸強，也應無時無刻，謹慎警惕。

　　「乾」的爻辭多在說龍，龍喻陽氣、剛健。《左傳》載，魯昭公二十九年（前五一三年），龍出現於晉國都城郊外。晉臣蔡墨對魏舒說：你看《周易》「乾」卦，「潛龍勿用」、「見龍在田」、「飛龍在天」、「亢龍有悔」云云，說明龍在古代朝夕可見，否則誰能描寫得如此詳細？

　　不過西周、春秋時期，《易》用於占卜，並非龍的百科全書。卜以決疑。人每天都面臨抉擇，從「晚上吃飯還是吃麵」到「股票選哪一隻」，從「何時退休」到「新年計劃怎樣寫」……人生乃至國運，皆由一個個選擇構成。然而風雲多變，數據有限。即便在當代，分析預測也僅限於一定範圍之內。一如暗夜行車，車燈只照亮眼前十數米，視力超常之人可見稍遠，但更遠處就是滬語「墨黜黑」了。這時，古人會拿出龜甲蓍草，問問鬼神或祖先：明日是晴是雨？未來是吉是凶？現代人選項不少，躊躇猶疑，有時也希望仙佛下凡，楊枝甘露，一語驚醒夢中人：「笨笨，這就是道送分題。」

　　其實很多時候，人決心已定，占卜只是求個心理安慰或確認。《史記．日者列傳》說漢武帝召集占家，問某日可否娶婦。結果「五行家曰可，堪輿家曰不可，建除家曰不吉，叢辰家曰大凶，曆家曰小凶，天人家曰小吉，太一家曰大吉。」七家辯訟不決，最後皇帝拍板：聽五行家的，娶！

　　《周易》文字簡而不明，爻位卦象神秘莫測，所以戰國迄今，儒家、道家、陰陽家、讖緯、魏晉玄學、程朱理學、命理風水奇門遁甲看相測字股市樓盤，對《周易》各有箋註發揮。把後世胡亂引申的蜘蛛網掃開再讀《周易》，可得一個印象：變化。

　　陰陽交感，八卦相盪，變化乃世間常態。明末張岱說自己六十歲後學《易》，恍然大悟，作《大易用》並序：「《易》之為用，不可以不變，而又不可以不善變。」執迷不變者，他舉孔融「處坎而執離」為例。孔融事曹操是險卦「坎」，掉坑裏了，卻付麗不去（「離」卦），是以被殺。不善變者，張岱以唐德宗削藩鎮為例。德宗本意在「震」它一下，卻激發涇原兵變，自己倉皇逃出長安，變成「需」卦：也掉坑裏了，困於泥沙，招致盜寇。張岱縱論「變」的時（時機）、勢（形勢）、幾（微妙的先兆），認為用《易》如用藥，不可不知其病而屢變其方。

　　說到曹操，他與手下的謀士很善變，像下棋高手，不糾纏於眼前的戰鬥，而是縱觀全盤，明察先兆，及時在看似不重要之處布下棋子。「挾天子以令諸侯」，最先由沮授向袁紹提出，袁紹不聽。幾乎在同時，荀彧也向曹操如此建議。眾人反對，認為天子沒啥用，應先掃平群雄。荀彧解釋：天子一度流離失所，近日重歸洛陽，仍有民望，趁此時迎而奉之，可順人心、攬賢才。曹操從之，迎天子，建宗廟，士族歸心。可見把握時機，無需萬事俱備，正如《飲食男女》裏朱師傅所說：「人生不能像做菜，把所有的料都準備好了才下鍋。」《資治通鑒》載，東漢末戰亂頻仍，群雄並起，都缺少軍糧卻無長遠之計，飢則寇掠，飽則棄餘。曹操采納棗祗建議，募民屯田，豐收後更於州郡置田官，主管積穀。「故操征伐四方，無運糧之勞，遂能兼併群雄。」

　　宇宙星辰，細胞原子，時刻在變動。「變」對人而言是一種作為，一種選擇：既然宇宙的整體架構是流動不定的，何妨時常分析形勢，調校自己在其中的位置，從而趨吉避凶，遠禍全身。古人以《易》占卜，詢問自己行動的吉凶災眚，也是為此目的。善變者，即善於根據時、勢、幾而有所作為。孟子曾引齊國人的話教育弟子，「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大鋤頭），不如待時。」《系辭》則借孔子之口，說「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看到先兆，不等到一天結束就行動）。如此，大則可實現野心宏圖，名利雙收；小則得以留在舒適圈，歲月靜好。須知維持現狀也需花費時間精力：你不會以為趙雅芝、林青霞只是躺平吃薯片就美了一輩子吧？

　　《系辭》作者讀《周易》的卦辭和爻辭，感嘆道：寫這些的人處於商末亂世，是有憂患之心吧。確實，整部《周易》都在提醒人勤勉謹慎。比如《象傳》釋爻辭「亢龍有悔」為「盈不可久」；《系辭》說「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中華傳統文化深諳無常之道，充滿憂患意識。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朝乾夕惕，是預見憂患並有所作為，如此方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走自己要走的路。

　　龍年春節，陽氣升發，意欲振作，有所變通，也許正宜讀《周易》「乾」卦。潛龍勿用，積水成淵；飛龍在天，自強不息；亢龍有悔，過猶不及；朝乾夕惕，謹小慎微，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