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梁羽生以「新派」武俠小說聞名。「新」在何處?又如何開拓新天?
其實最初無新派、舊派之分。並非某日孖蒸助興,梁生靈感上頭:「查兄呀,guess what,我要寫新派武俠小說!」《龍虎鬥京華》純屬趕鴨子上架,不料連載的《新晚報》顯著「起紙」(行話,報紙銷量增加)。一年後金庸《書劍恩仇錄》,本為寫倦下場的梁生暫作替補,免得《新晚報》副刊開天窗而已。所以,事出偶然。
不過《功夫熊貓I》裏烏龜大師說過,「事無偶然」(There are no accidents)。《龍虎鬥京華》立竿見影的「起紙」,讓梁生想寫得更好,遂苦心鑽研。他與金庸、百劍堂主(陳凡)於一九五六年十月二十三日至次年一月三十日在《大公報》「大公園」版面合寫「三劍樓隨筆」專欄,後結集成書。近日閒將「三劍樓」專欄時間、內容與梁、金彼時武俠寫作時間線比對,不禁感嘆:確實,事無偶然。
「三劍樓」時期,三位作者都在同時寫武俠小說。梁生已於《新晚報》完成連載《龍虎鬥京華》(一九五四年)、《草莽龍蛇傳》(一九五四至五五年),正在蠟燭兩頭燒,同步寫《塞外奇俠傳》(《周末報》,一九五六年八月至五七年二月)和《七劍下天山》(《大公報》,一九五六年二月至五七年三月)。金庸於《新晚報》連載《書劍恩仇錄》(一九五五至五六年)完畢,《碧血劍》(《香港商報》,一九五六年全年)連載中,隨後開始《射鵰英雄傳》(《香港商報》,一九五七年一月至五九年五月)。
梁羽生所撰「三劍樓」文章,三篇屬「創作談」,餘者兩篇論「夢」,兩篇分論自戀心理與弗洛伊德,共佔總篇數的四分之一,可見他當時對「武俠小說怎麼寫」思慮頗多。《凌未風.易蘭珠.牛虻》感謝一中學生來信與他商討《七劍下天山》,「武俠小說的新道路還在摸索中,……在這個摸索的階段,最需要別人的意見。」《納蘭容若的武藝》也是答覆讀者來信,縱論小說的剪裁、歷史背景與歷史人物,贊同英國評論家說莎翁「創作上的歷史事實」為「更高的真實」(higher reality)。《夢的化裝》說《七劍》「應用精神分析學說,是個大膽的嘗試,不知道讀者們有沒有趣味?」
梁生二零零一年在浸會大學回憶:「由於我對《龍虎鬥京華》不滿意,想作多方面的嘗試。」《塞外奇俠傳》、《七劍下天山》的新文藝手法「運用得不夠自然,但也說明了當時『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心情。」梁生的求索,多少影響過他在《大公報》、《新晚報》共事多年的金庸。
比較多產的作家中,有些人畢生都處於低海拔平原。有些如雷馬克,《西線無戰事》初出道就異峰突起,此後長年穩踞高原。還有的作家,從早期作品到代表作,彷彿夢傳彩筆,脫胎換骨。比如劉震雲,早年幾個短篇和長篇都不錯,然後發表延續荒誕擰巴卻翻空脫俗的《一句頂一萬句》。村上春樹完成結構鬆散的「鼠」三部曲後,寫出雙線精巧、腦洞深邃的《世界盡頭和冷酷仙境》。金庸,則是繼以少年時熟悉的海寧和衢州一帶為背景、正邪分明的群像式人物、武功寫實、敘事一本正經的《書劍》、《碧血劍》之後,有了超越個人經歷、主角形象鮮明、人物亦正亦邪、插科打諢、武功寫意、多視角敘事、明顯借鑒歐洲戲劇及浪漫主義小說技法的《射鵰英雄傳》。
事無偶然。金庸晚年自序《新修版〈金庸作品集〉》:「我每日讀書至少四五小時,從不間斷。」又在《撫今追昔話當年》和《射鵰》後記回憶,在《大公報》工作後期,他為副刊寫影評、劇評,還在長城電影公司兼職編劇和導演,為此每天苦讀電影、藝術、西洋戲劇和戲劇理論的書。「所以《射鵰》有些情節是戲劇體的,尤其是牛家村密室療傷那一大段,完全是舞台劇的場面和人物調度,寫作之時卻完全不是有意的。當時只想,這種方法小說裏似乎沒有人用過。」
從梁、金早年的小說和隨筆,可略窺其創新的過程。所謂「新」,實乃新裏存舊,舊中翻新,是包括梁、金在內新舊交替、東西交匯的那一代人,幼年浸淫中華傳統,稍長後又汲取世界文藝精華,對時代自然而然的回應。沒有中華傳統的基石,他們編不出古典詩詞和舊體回目,不會廣徵博引儒道佛以及兵法術數等經典著作,也不會懂得飲饌之精、琴簫之美、文辭之典麗華采,更寫不出郭靖、令狐沖等「威武不能屈」的俠義之氣。若未借鑒西方小說、戲劇、電影、心理分析理論,或許他們筆下的人物會比較平,情節會比較淡,節奏和場景變化會缺了些曲折。上下求索,東西借鑒,眾流歸海,妙合而凝,不必刻意守舊而舊風猶存,不必銳意求新而新風已成。
三十年前,梁生在悉尼作家節武俠小說研討會上,改清人趙翼詩句以寄語青年武俠小說作者:「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十年。」新一代文藝創作者若有心有意,自會出入古今,海納百川,以新的方式演繹人性相通的悲歡離合。
註:本文標題《且從遊俠拓新天》取自梁羽生《龍鳳寶釵緣》(一九六四至一九六六年於《大公報》副刊「小說林」連載)第五十二回中《浣溪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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