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和不遇

人生世,總在遇和不遇之間。作為退休理科教師,我們遇到同好者一起寫博文,同一議題,可各抒己見,有時會遇到教過的學生、共事的老師、久違的上司,什麼樣的熟人、朋友,什麼樣的男人、女人,全不由我們做主,卻決定我們的電腦瀏覽器博文和瀏覽的博客以前在學校工作,如果工作順利、生活幸福,某一天早上醒來,我們會感謝命運,讓自己在那些重要的時刻遇到了合適的人,可能是同事的幫助,勤奮的學生如果某日諸事不利,那麼,會遇到倒楣的事情,忘記帶教具,忘記這,忘記那。生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佔據人一生大部分時光的,是他的職業生涯,平時人們常講的遇和不遇,也多指工作和職業中的遭際。退休後遇到的,多是舊同學,興趣相似的羣組,在談天說地之際,偶有佳作,不想輕易忘記,乃存之於小方塊中,給遇和不遇的博客觀賞,如此而已!

2024年5月6日 星期一

文以載道

載道

孟子文章氣勢磅礡,雄辯滔滔。《孟子.盡心上》云:「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亦云::「浩然之氣,至大至剛。」 君子心存仁義禮智,浩然之氣可見諸面上氣色,充盈於體內、四肢,毋須說話,人人得而見之。借用醫學「有諸內則形於外」的講法,道德(仁義禮智)可以「身體化」為人的面相、四體,當然也可見諸文章。孟子可謂「文如其人」。後世儒家,乃至宋明的理學家,詩文堪與孟子比肩者,或有之矣,吾未之見也!

宋代理學家提倡文以載道。周敦頤將文章比喻為車,車用以載人,文則用以載道。道是內容,文是外表。文是工具,道是目的。

這已非「文如其人」,不是道德、文章合而為一,而是接近十九世紀西方不再要求作家詩人要有高尚人格。作家詩人「為文藝而文藝」(art for art's sake),縱使為人庸俗鄙陋,心理乖張,只要寫得一手好文章,便可不朽。

錢鍾書對文以載道有另一個詮釋。他覺得,繪畫的媒介是顏色線條,音樂媒介是聲音曲調,詩文媒介當然是文字。既然是媒介,「意義思想在文章裏有極重要的地位」。沒了「思想意義,那麼,一首詩從字形上看來,只是不知所云的墨迹,從字音上聽來,只是不成腔調的聲浪。」是以「思想的影響文筆,正不亞於文筆的影響思想。」

錢鍾書剛剛跟周敦頤相反,認為文以載道的真正意思,「看上去是講內容,其實是注重外表」。「主張文以載道,並非為道,還是為文章;並非為內容,還是為內容的外表。又要說到相面(現今稱面相)了;要像個上等文明人,須先從學問心術上修養起,決非不學無術,穿了燕尾巴衣服,喝着雞尾巴酒,便保得住狐狸尾巴不顯出野蠻原形的。」

文評

中國跟西方的文學批評,有同亦有異。

在〈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一文中,錢鍾書提出:中國兩千年來固有的文評有個特點,「在西洋文評裏,我們找不到它的匹偶」。

錢鍾書說的特點是:「把文章通盤的人化或生命化」。他引用《易.繫辭》云:「近取諸身……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文心雕龍.風骨篇》:「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文心雕龍.附會篇》:「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顏氏家訓.文章篇》:「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

這些引錄均表明,固有文評將文章、詩詞「等同」活人,即《易.繫辭》「近取諸身」的意思。本文用「身體化」取代人化或生命化的說法,應更合適。事關骨、體、形、氣、肌膚、聲氣、心腎、筋骨、皮膚等等,都是身體器官名詞。何況,中國文化非常重視身體,早有把身體跟國家和政治混為一談的傳統,可稱為政治「身體化」,例如將國君個人等同國家,《春秋》所謂:「國、君一體也。」那將文評「身體化」又有何不可呢?

肥辭

讀固有文評,常讀到以下一類評語:「瘠義肥辭」,即內容貧瘠,文詞臃腫,廢話一大堆。又「義脈不流,偏枯文體」,即說理不清楚,文字沒精打采(這亦是「身體化」的形容詞)。魏文帝曹丕《典論》評論「孔融體氣高妙」,不是讚孔融個人,而是他的文章。鍾嶸《詩品》云:「陳思骨氣奇高。」陳思指曹植,植生時封陳王,死後諡號「思」。鍾嶸亦是讚曹植的詩文。

西洋亦有以人作文評的,如德國作家歌德謂:「文章乃作者內心真正的印象。」德國哲學家叔本華:「文章乃心靈的面貌。」意思都是:文如其人。如者,比喻也。錢鍾書指「在拉丁文裏,比喻喚作translatio,就是我們現在所謂翻譯。」比喻,並非中國固有文評的「等同」。

西洋文評較為類近中國固有文評的。錢鍾書引述英國詩人及劇作家Ben Jonson15721637)所言:「文字如人,有身體、面貌、皮膚包裹。繁詞曲譬,理不勝詞,曰多肉之文。詞不該理,曰多筋骨之文。音諧字妥,則文有血液。」英國浪漫主義詩人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云:「世人以文章為思想之衣服,實則文章乃思想之肉身坐現。」

蘇格蘭歷史學家、《英雄與英雄崇拜》作者Thomas Carlyle17951881)說:「世人謂文字乃思想之外衣,不知文字是思想之皮肉,比喻則其筋絡。有瘦硬之文,有憔悴窮餓無生氣之文,有康健而不免中風危險之文。」表面上類近中國固有文評,但Carlyle明言只是「比喻」。錢鍾書指出:「在此類西洋文評裏,人體跟文章還是二元的……在我們的文評裏,文跟人無分彼此,混同一氣。」

另一個分別是,中國固有文評的「身體化」語詞,大多是中立的,「可以用來讚美──譬如說『骨重神寒』,也可以用來譴責──譬如說『骨弛肌懈』。」錢鍾書還提到,固有文評「有『瘦硬通神』的清骨,有『嚴家餓隸』的窮骨,有輕而浮薄的賤骨,有輕而超妙的『自是君身有仙骨』。」嚴家餓隸的典故,出自《晉書.王羲之傳論》:「獻之雖有父風,殊非新巧。觀其字勢,疏瘦如隆冬之枯樹;覽其筆蹤,拘束若嚴家之餓隸。」注意,評論書法家王羲之兒子獻之的字勢「如」枯樹、筆蹤「若」飢餓的奴隸,都是比喻。

風骨

反之,西洋評價文章之優劣,「文章多骨多肉,就等於說文章不好,同樣,現代西洋人說文章多肌肉多筋,就等於說文章好。」西洋講詩文的spiritvigour,中國講神韻、風骨。西洋講texture,中國講肌理。西洋指有男子陽剛氣的是好文章,陰柔女子態是壞文章。相反,中國固有文評陽剛、陰柔各有各好。東坡的豪邁,邦彥的綺麗,各擅勝場。李清照的詞遠勝她的丈夫。西洋歧視女性,中國一視同仁。此中國優於西洋也!

可惜,受西洋影響,中國固有文評特點,如今或者仍保留了少許,但已如鳳毛麟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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