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

我曾遇見過一個和尚，他正坐在地鐵車廂，頂上剃得精光，一身足以讓我輕易辨認的袈裟，而袈裟底下露出來的腳，卻穿上一對滿時尚的波鞋。當時我正看着他，而他沒理會我，只顧着講手機，說着一口外省口音很重的普通話。手機是前智能手機時代最常見的那類款式，而他身旁櫈上，則放着一本捲成筒狀的娛樂雜誌。

「財色」不同於「酒肉」

那時我馬上想到4 個字：酒肉和尚。不足一秒，我就知道自己偏見太深了。那和尚沒在我面前大酒大肉，只是行為太現代和太世俗，不符我對袈裟的刻板印象。這刻板印象無疑來自童年時看的電視劇，後來在沉迷章回和武俠小說時深化了。和尚是宗教人士，而佛教則屬於古代，更不在俗世。但對於和尚的刻板印象最核心的元素，反而應該是江湖。少林寺方丈涉育私生子和侵吞寺產，最惹人八卦的正是這種反差：我不禁想到當年在地鐵上遇見的那個和尚。尤更甚者，是這個涉貪涉腐的大師還是少林寺方丈呢。

酒肉和尚

我沒研究過少林寺歷史，但我知道「少林寺」年代久遠的歷史迷因：從武俠小說裏的大師玄慈方證，到港產笑片裏的夢遺大師。而其實歷史上早有諸如「十三僧救駕」、「天下武功出少林」這些疑真疑假的野史傳說，少林寺自古就被塑造成釋武合一的形貌，是故我才說，和尚總令我想到「江湖」，尤其是少林方丈，應當是德高、望重，武藝高、佛法深，一個神化了的江湖人物形象。如果說周星馳藉夢遺大師的「小器」，將「少林方丈」的佛法與德性拉下，那麼近日這則八卦，則是用「財色」顛覆「少林方丈」這一歷史符號。
但「財色」不同於「酒肉」。我們的話裏沒有「財色和尚」但有「酒肉和尚」，或正源於和尚的江湖味。客棧裏，街巷中，和尚大啖酒大塊肉，一眼可看出；反而貪財貪色，往往是偷偷摸摸，不為人知；況且貪僧淫僧的惡名遠大於酒肉和尚，實是因為後者本是一個正面描述。歷史上最經典的「酒肉和尚」是濟公，民間流傳其偈：「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恰見其瀟灑而不拘清規戒律，由此襯托其「見性成佛」的高境界；亦有流傳濟公本人說過，別人沒他修為，硬要學他，是不行的。酒肉本身不犯俗德，只屬佛戒；但財色在世俗眼中，也有德性上的爭議。當然你大可以說，佛法夠深的話，財色也能穿腸過，但這十居其九都是邪僧犯惡的藉口。

當代中國的縮影

講到「酒肉和尚」，還有一個魯智深。他雖綽號「花和尚」，卻不淫不惡，反而嫉惡如仇，江湖味更濃了。對他來說，酒肉不過小菜一碟，殺人如麻也屬江湖之義，反而最堪玩味的是他在《續水滸傳》結局裏，聽錢塘江潮聲而頓悟坐化，這又是一種境界。他圓寂前留下一偈：「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裏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一語道破水滸中心思想，難怪也有人說，一個魯智深，才是水滸終極主角。
那些都是滿有古意的事了，跟當代語境格格不入。和尚穿波鞋玩手機，固然無味，卻非罪過；方丈斂財養私，直是私德有虧；但這個少林方丈的作為，卻是當代中國的縮影。實際上，此人主要並不是以少林方丈犯戒之身被譴責，而是以國家體制「官員」貪腐之罪而被調查。此人以約34 歲之齡登上少林方丈之位，此前少林寺經歷了文革時的毀寺之災，幸得上代方丈釋行正默默守寺多年，待上世紀80 年代初，少林寺才漸漸復興。那時中國政治環境放寬，適逢李連傑主演的電影《少林寺》風靡全國，另一當代「少林迷因」於焉誕生，亦成了少林寺商業化的機遇。據說釋行正老派，多年來嚴守清規，過苦行生活。反而他的某徒弟野心勃勃，手腕也強，一心要將少林寺變成名利場。又據說釋行正圓寂前不久「發現」此徒心術不正，遺言別讓此徒接任方丈之位。但結果就如通俗劇般發展，此徒其後順利登位，大刀闊斧，將少林寺徹底商業化。然後，其餘的都是歷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