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邪西毒

　　我在想，什麼是好的電影攝影。突然想起了杜可風，想起了《東邪西毒》，於是找出來重看。看了一分鐘，金色的海水，兩個刀客，張國榮(飾演西毒)和梁家輝(飾演東邪)的側臉，草間對劍，山河大地，鏡頭切換回來，又是金色的海水，波濤洶湧。而後繚亂的鏡頭，激烈的打鬥，鏡頭特寫浮現出西毒狂傲的笑容。後來看到桃花趴在馬背上的腳踝和側臉的特寫，還有張學友(飾演洪七公)對戰刀客時候更加急劇的鏡頭晃動，不由得會心一笑。一查，果然，威尼斯影展、香港金像獎、台灣金馬獎最佳攝影。

　　王家衛一九九四年拍《東邪西毒》的時候，我還未太欣賞。等到二零零九年《東邪西毒：終極版》上映的時候，我才把原版看了一遍。可惜，當時仍未太用心觀賞，實在不識貨，只覺得用二十四節氣和大漠塑造了一個悲涼的氛圍，以及人物愛恨糾葛。布景實在是唯美，鏡頭與眾不同，至於其他的，就記不清了。這部電影，沒有經歷的人大概難以細味其中深意。

　　這次重看兩個版本，感慨最深的，除了杜可風的攝影風格，就是導演和編劇王家衛的台詞。

　　如果要我用兩個字形容王家衛最擅長的是主題什麼，那就是，愛情。甚至連《東邪西毒》這樣明顯的武俠題材，都被他拍成了純粹的愛情隱喻片。王國維曾經說過詩歌的三重境界，有人又將它引申為人生的三重境界。王家衛似乎也在本片中，談論人生的三重體悟，正對了王國維的三重境界。

　　先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是一個人對於外在未知世界的追求和探索。西毒評價北丐洪七公，離開他去北方闖蕩：「不知過了這個沙漠，後面是什麼地方，還不就是另外一個沙漠。每個人都會經過這個階段，見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後面是什麼，我很想告訴他，可能翻過去，你會發覺沒什麼特別，再翻過來，會覺得這邊更好。但我知道他不會聽，以他的性格，自己不走一走，又怎麼會甘心呢。」沙漠就是他們的心境，也是不少年輕人的心態，如果不親身去追求一次，怎麼會甘心。不過，或許經歷了才知道，其實山後面還是山，彼山未必比此山好，也未必差。但這一切都要經歷一番才知道，當知道的時候，或許心態已經不再年輕了。

　　後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西毒評價孤女，在大漠日日等着，期盼有人替她報仇：「每個人都會為一些東西而堅持，其他人會覺得是浪費時間，但對這個人來講，卻很重要。」其實人生就是這樣，就像魯迅說的，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一個人覺得沒有意義的堅持，在對方而言，卻是這段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所以，人的互相臧否，其實常常也沒有意義。這樣的事情，在現實中還少麼？

　　最後才是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部愛情片，最重要的人物，其實是張曼玉飾演的西毒戀人。直到影片的最後她才出場，王家衛給了她幾分鐘的長鏡頭，說出了她對年輕時候驕傲負氣，離開西毒和他哥哥結婚的後悔：「以前我認為那句話很重要，因為我覺得有些話說出來，就是一生一世，但是現在想一想，其實說不說也沒有什麼分別。因為有些事會變，我一直都以為我自己是贏的那個。直到有一天看着鏡子，才知道自己輸了。因為在我最美好的時候，我最喜歡的人都不在我身邊。如果可以重新開始，那該多好。」其實，如果她不負氣離開西毒，她也就不是當年的她了。就算真的在一起，未來是否真的會變，也無人知曉。人生哪裏有什麼對，哪裏有什麼錯。或許選擇是對，回頭看只是錯。但更有可能，不論怎麼選擇，其實都是錯。

　　這麼說起來，人生不免有些悲傷了。還是引用王國維那句詩吧，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可惜，她當明白了，或許當年應該選擇和最愛的人在一起，她也離開人世了。